“若补天石能够修复好娲皇像,从而使得欲海与九州之间的封印恢复原样。”纪若昙话锋稍顿,平淡嗓音之下隐藏的锋芒刺得明澹眉心一跳,“宗主还会支持进攻欲海这个决定吗?”
“若昙,眼下大家在意的是娲皇像究竟能不能够真正复原,你怎么忽然关心起旁的事来?”
明澹很快掩饰好瞬息的失态,仿佛真的不解纪若昙的所为那般困惑地问道。
与此同时,感应到山雨欲来的宋昶和纪云相无声后撤几步,站到了明澹的身后。
霎时间,纪云相的身边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许娇河。
“宗主认为这两件事毫无关联吗?”
纪若昙冷不丁反问一句。
他那张如同凛冬初雪般皎洁的脸庞上透出浅淡的嘲讽,“我只想知道,先是极雪境,后是虚清境——我这番出生入死,为的到底守护九州的大义,还是波谲云诡处不可告人的私心?”
私心。
这个词语被他含在口中,发音很轻,背后的意味却是极重。
重到不待明澹变换表情,他所统领的修士群中已有人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出来怒声指责道:“无衍道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现在是在为那些欲海的魔头打抱不平!”
这怫然的声音,逐渐与许娇河在未来镜中看到的画面重叠。
她以为尚且遥远的命运转盘,竟然就在此刻自发启动。
所以,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会令得纪若昙倒向欲海那边吗?
许娇河的吐息急促起来,她的脑海中似有零星火种接触荒草,顷刻形成燎原之势。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阻止纪若昙成为人族的公敌?
他明明……
许娇河想到这里,又被纪若昙的话语打断。
他淡淡回应道:“扶雪卿重伤,欲海群龙无首,百年之内无法形成与人族对抗的气候,只要利用娲皇像将封印层层加固,确保无一高阶魔族可以破印而出,人族便可以安享长久的太平。”
“安享长久的太平?”
另一侧,紫台之主宋阙嗤笑一声,“扶雪卿是受伤,又不是死了。况且就算他死了,欲海也可以推举出下一任魔尊继续与我人族为敌!封印只要存在,总是需要不断加固,若有朝一日娲皇像再度破损,而世间没了第二块补天石,我人族又将如何自处?倒不如一劳永逸,将妖魔尽数消灭奴役!”
“倘若欲海愿同九州起立血誓,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共处呢?”
纪若昙并不为宋阙激昂的措辞而缄默,维持着喜怒无改的神情,继续问道。
所有的谋划和盘算,都借由他的询问,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宋阙索性不再伪装,直接暴露出自己的根本目的,“相安共处?凭何要相安共处!”
“欲海虽贫瘠荒芜、民风剽悍,但妖魔二族在阵法驭兽两道上颇有钻研,他们的土地之下又流畅着生生不息的流岩之火,可以作为炼制高阶灵器法宝的最佳助力,另外,欲海极南和极西的无归海、焚烈山上,还生长着许多九州缺乏的灵材草植。”
“这样一块宝藏之地,为何要拱手让给妖魔二族,合该为我们人族独占!”
种种从前未曾细想的好处,借由宋阙的口向众人传出。
利益面前,道貌岸然的假面纷纷剥落,不少城府不够深沉的修士们脸红心热起来。
宋阙的引诱仍在继续。
又提到种族不同的妖魔有着各异的优势。
或成为苦力,或奴役驱使,或直接挖出内丹经过秘法炼制成为助长修为的灵药。
就连许娇河的心绪都在他充满魔性的声音中微微动荡了一瞬。
到最后,他更是提出了一个无人能够拒绝的假设:“娲皇像破碎,难道就必须要修复吗?诸位同道是不是忘却了一件事,登仙的天梯被雷劫劈裂千年,我们为何不试试,利用补天石将其复原?”
末了,宋阙又微笑着补充道:“当然,这件事我原本也没想到,还多亏了明宗主的提醒。”
这一番话承上启下,严丝合缝。
纪若昙只要还站在人族的立场,就决计找不到能够反驳的余地。
当宋阙和明澹合谋将其酝酿之时,许娇河就知道,这场无声的斗争,纪若昙注定不会得到胜利。
洁白道袍下瘦削的身影伫立在落崖洲的土地之上。
青年的脊背肖似无论风霜雪雨都不会弯曲的青竹。
可许娇河也知道,有时候阴谋者的目的不是令其屈从,而是使其折断。
“无衍道君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宋阙漆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纪若昙。
在从前,尽管他贵为一宗之主,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流出一丝对于无衍道君的不敬。
他伸手抚过胸前满绣的紫金蛟纹,陡然合掌发出清脆一声,恍然大悟道:“我听叶尊主说起过,道君的母亲悬灵老祖的残魂仍温养在娲皇像之内,如果不能修复,那么悬灵老祖的最后一缕魂魄也会尽数溃散——所以,道君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才会不愿将补天石交出吗?”
“道君的那句私心说得大义凛然,可为着的,究竟是谁的私心啊?”
宋阙的话音未落,许娇河看到纪若昙的衣袖下的手掌猛地攥紧成拳。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他怎么敢借此来污涂一位修士的风骨?!
许娇河感觉到心中的火越烧越猛烈,几欲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地替纪若昙辩解,控制不住地指着宋阙的鼻子大骂。
她低着头,不停颤抖。
就在此刻,纪若昙忽而笑了一声,坦然无畏的瞳孔直直相对,映出宋阙志满得意的面容。
他轻轻自言自语:“修士毕生追求天道,然则天道之于万物……难道仅是人的天道吗?”
此问一出,天色骤然大变。
四季如春的胜景被从天而降的无边落雪尽数冻结。
在浩荡凛冽的无极之雪中,有唯一应和者浮在半空,朗声向他道:“无论是不是人族的天道,但本座只要一想到这条路要被你眼前的这些小人踏上,就突然觉得真是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