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娇河的话, 成功让明澹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来,逆光的清俊眉目隐在一片阴霾之中,叫许娇河看不分明。
他问道:“娇河君为何会认为, 是魔族的皇室盗走了娲皇像?”
许娇河示意兰赋将自己扶坐起来, 顺了口气急切道:“那团潜入云衔宗偷袭我,又率领魔族进攻神风空行舫, 公然抢夺娲皇像的黑雾……他在被闻羽击落欲海时显了原形, 拥有一头如雪般的白发……白发是魔族皇室的标志, 欲海的封印虽不牢固, 但等闲妖魔也冲破不得, 所以一定、一定是他。”
这番话在许娇河的心中打磨了很多遍, 每一处都十分详细,只为了方便兰赋向两位宗主转述。
眼下她直面明澹,哪怕浑身无力几欲昏厥,依然凭借着一股劲头, 一口气说了出来。
然而出乎许娇河的意料, 得到关键信息的明澹,却并没有表现出她想象里的欣喜。
他微微上前一步,青白的冠服纹丝不动。
他似做无意地问道:“娇河君向来甚少关注人魔两界的事宜, 怎会知道魔族皇室的标志是白发?”
许娇河一噎。
她自以为处处周全,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 明澹关心的第一件事会是这个。
思考再三, 她勉强道:“……似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 我也不记得了。”
明澹“嗯”了一声, 没有多问。
朦胧如雾的光影里, 黑暗中和了他时常浮在眉眼之间的悲悯和善。
仿佛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无情神明。
他驻步看了片刻,然后缓缓蹲了下来, 自宽大的袍袖中掏出手帕,细致擦尽了许娇河额头的汗水。他的音色飘忽在许娇河的耳畔,若即若离,内里的情绪又难以辨认,只是道:“攫念术中断,本该作为证人的舞蕴又死得十分凄惨,主使者设下了层层困难,阻碍调查继续,叶流裳已经不耐至极。”
“而就在前几日我们于清思殿商议之时,恰逢观渺君前来禀告,说在九方铸剑鼎中发现了一缕用以冷凝锻剑之火的水灵之气。九方铸剑鼎的上一任主人是若昙,显然这缕灵息便是他遗留的力量。”
“观渺君提议,合我与叶流裳二人之力,耗费一天一夜将九方铸剑鼎中的水灵之力抽出,重新化为灵气,注入到你的体内,便能在短时间内支撑第三次攫念术进行到底。”
仿佛怕许娇河听不清楚,明澹逐字逐句说得很慢。
他的话语如同深秋时节的夜风,和缓却又潮寒彻骨,叫许娇河的心脏一分一分凉了下去。
最后他告知许娇河结果:“对于观渺君的提议,叶流裳甚为欣喜,又闻听我提起控魔印之事,便迫使我同意交易,若你的体内没有控魔印,我就要答应和她一起抽取水灵之力。”
结果如何,谁胜谁负。
事实已然摆在许娇河面前。
明澹不忍言明,许娇河亦绝望闭上双眼,匍匐在眼睑之上的睫羽似有热意。
她不明白,自己分明落入了人生的谷底,为什么游闻羽偏偏还要在这个时候补上一刀。
是为了报复自己往日的无情吗?
柔软布料在眼皮表面滑动,洇湿的泪水很快如同午夜的残梦般被尽数吸收。
许娇河不愿看见明澹无能为力的视线,却无法阻碍他在自己耳畔继续道:“或许你提到的白发魔族真的是盗走娲皇像的罪魁祸首,可叶流裳已经为了一个错误的结果浪费不少时间……眼下若我再度贸然提起此事,而结果又是错误……今后莫说仙道魁首的位置,恐怕整个云衔宗都会无法在小洞天立足。”
“宗主,不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
许娇河的询问近乎气声,而话音未熄,她又被自己的天真刺得快要笑出声来。
相信与否,左边是一个许娇河的性命,右边则是整个云衔宗的安危。
有谁能够坚定地告诉明澹应该怎么选?
……他又怎么敢做出唯一选择之外的其他选择?
漫长的沉默尽头,明澹将手帕轻轻放置在许娇河的膝头。
他满含歉疚地低语道:“对不起。”
……
许娇河再睁开眼,她却是靠在冰凉地牢的墙头。
除却玄铁栏杆外面的守卫,她举目望去,兰赋和明澹通通消失不见。
唯有膝盖之上的手帕,显出同环境格格不入到近乎刺目的洁净无暇。
许娇河无言将其拾起展了开来,在目光接触布料一角的海棠绣纹时才想起,这似乎是自己的手帕。
大约搬回怀渊峰时过于匆忙,竟让这点贴身之物落在虚极峰的院落。
许娇河捏着一角,放在壁灯的光线下怔怔看了很久。
直到手臂发胀再也维持不住半举的姿势,才颓然将它捏成皱巴巴的一团,梏在掌心握得很紧。
抽取纪若昙的水灵之力只需要一天一夜。
那么明日的此刻,便是她的殒命之时。
纵使有灵力辅佐,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在攫念术的频繁使用之下支撑下来,许娇河心里很清楚。
明澹的一声对不起,显然是把她当成了一颗弃子。
面对保不住的弃子,抛开抱歉,还能说些什么呢……
生命的最后一天一夜,已然开始了倒计时。
许娇河也无谓再关注自己的仪表和形象,仰面朝天躺在地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