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裳的话, 湮灭了在场仅剩的声响。
仿佛冻结的气氛里,所有人的脑袋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话:她如此不顾及许娇河的颜面,显然同时也打了云衔宗的脸, 这后头的宴饮, 还如何进行得下去?
果然片刻之后,身处二人中央, 静观叶流裳所作所为的明澹, 沉沉蹙起眉梢:“叶尊主, 娇……”
“没关系的, 宗主。”
咬唇垂首, 从方才缄默到现在的许娇河, 却于此刻突兀出声,打断了明澹的言语——她用荡心池上,同明澹说话时一般细细弱弱的嗓子,阻止了他的护短。
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要哭了。
明澹略带担忧地向后看去, 见落后几步的许娇河, 倚在船畔,将头低到不能再低。
她用一双素手死死捏住衣袖的边缘,直至指尖泛出血色尽褪的苍白, 较普通女子更单薄些的身子发出肉眼可见的颤抖:“叶尊主说得对, 娇河是失去夫君的寡妇, 确实不适合同大家一起饮酒共宴。”
许娇河没有替自己辩白。
只是怯怯地道出这番通情达理的言语。
她也实在说得没错。
不管如梦世有没有焚香沐浴、禁酒断食的规矩在, 按照她的身份, 都不适合出席人多的场面。
就是这话怎么听着怎么奇怪。
倒仿佛是叶流裳趁着无衍道君新丧, 故意欺负他留下的遗孀似的。
再配上许娇河那副天生惹人怜惜的清艳相貌, 哪怕众人知晓她不顾名声难听,也要把夫君资产争到手里的心思叵测, 也情不自禁生出几分同情,于心底为她自动寻找起辩解的借口——对方不过是一个孱弱无依的凡人女子,没了夫君庇护,想要得到些钱财权利为自己傍身,不也情有可原吗?
刹那间,尽管某些鄙夷不屑的目光犹在,而其中夹杂着的怜悯不忍,亦如雨后青笋般渐次出现。
叶流裳意识到事情没有按照她想象中的发展,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只是她作为一宗之主,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个无所依靠的寡妇,便假装听不出许娇河话里另外的意思,漾起欣慰而虚假的笑容道:“娇河君能这样想,也不枉无衍道君同你结契恩爱一场,青霜,还不赶紧将娇河君带到她的住处,好好侍奉她完成参拜娲皇像前的仪式。”
名唤青霜的舞姬越众而出,飘飘然来到许娇河的面前,向她行了个礼。
许娇河恰好在这时抬起头,叫众人瞧见她因为思念夫君而发红的眼尾。
她侧过身只受了青霜半礼,小声答谢道:“那就麻烦青霜姐姐了。”
……
青霜领着许娇河和露华二人,向停留在门口的众位道别。
三人进了如梦世的宗门,向右行走在半露天的长廊上。
考虑到许娇河只是凡人,行动于漂浮在空中的建筑之间不太方便,青霜便从怀中掏出一对手镯戴在了许娇河腕上,告诉她,镯中运转的轻身法阵,可以帮助其度过这两天的如梦世生活。
许娇河答谢后,依然低垂着头颅,装出副人尽可欺的样子。
映在眸中伪装出来的哀戚情绪,却在青霜回身的瞬间,化作无形无踪的泡影。
她用余光打量四周,又神清气爽地想道,果然在同嫡母恶仆斗争的过程中总结出来的经验还是有用,叶流裳如梦世尊主的身份摆在那里,只有她叫自己难堪,哪有自己让她下不来台的。
虽然明澹的地位足够高,可以出声说话,但不管怎么样,云衔宗和如梦世见面的第一天,就闹成这副剑拔弩张的样子,终归不太好看,也不利于明澹想要借走娲皇像的计划。
倒不如像她这样不解释不反驳,拿夫君新丧的事实装柔弱,对方反而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许娇河越想越得意,只觉得自己刚才临危生智的行为,简直称得上九州第一聪明人。
她差点忘记了侍女青霜还在前面带路,幸而露华一个眼神投过来,定住了她上扬到一半的唇角。
三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来到如梦世为她安排的住处。
位置僻静了些,室内的布置倒是上乘。
青霜只打开房门,让许娇河一个人进去,转头叫住了紧随其后的露华:“这位姐姐,且缓缓再进去,要进行拜见娲皇和老尊主的仪式,还有些东西需要你随我一同去取。”
许娇河只好放走露华,自己则在四面不开窗的屋子里坐等。
这一等就从下午等到了晚上。
只是如梦世的结界之中,唯有永恒的黄昏,而无夜晚和白昼,许娇河无法根据日升日落判断眼下大概是什么时辰。她起得早又没吃午饭,困饿交缠,一不小心歪在太师椅上浅浅眠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室外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又将打盹的她弄醒。
许娇河慢吞吞地起身,一边揉着朦胧的睡眼,一边行去开门。
她只以为来人是露华,于是头也不抬地娇声抱怨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呀?”
下一瞬,霍然闯入的寒梅冷香和远处飘渺的奏乐声,共同捕获了她的耳朵和鼻腔。
“娇河君。”
在神风空行舫上听过一回的青年音,兀自出现在许娇河的门前。
她下意识仰起面孔,猝不及防与一双眼睛对视,只觉浑身跌进了漆黑而阒寂的夜空。
仔细看纪云相,其实仅与纪若昙有七分相似。
相比纪若昙看淡世事的清冷,他的身上多了几分属于少年人的压抑的桀骜。
“啊,纪、纪云相。”
许娇河倒退一步,庆幸自己这回终于记住了他的名字,奈何不知对方的道号,只得以姓名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