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宋定初,她们九班原来的班长。”
搞了半天,蓝颜祸水就在现场。
见牵扯到自己班学生,姚老师坐不住了,脸色不善传唤自己的学生,“你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照实讲就行。”
爷爷奶奶是纯大教授,父母是最早一批从体制内辞职下海的民营企业主,作为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宋定初有种同龄人缺乏的聪颖稳沉,他走过来,把填完的表格放在老师案头,平声静气开口。
“老师,这件事是我的错。”
“姜莱同学之前确实对我表达过好感,但我拒绝了。国庆放假那天放学,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校门口又跟我重新提起这件事,问我余葵哪里好、哪里比得上她,我回答‘起码她做人比你有同理心’。我很后悔让余葵遭遇了今天的无妄之灾,她非常无辜,我希望她不会因此留下心理阴影。”
进门后便一直硬气的姜莱,在宋定初走过来后,胆怯得都不敢抬头看他。
男生话音落下,她的眼泪终于没忍住砸地板上。
强撑的气势垮塌,老师再问什么,她也都面无表情承认了。
事情明了,责任划分很明确了,校医鉴定也作罢,后续就是几家家长在办公室跟校领导沟通处罚。
由于程建国的据理力争,卢雨霏记严重警告一次,汤晓珺因为没有动手记警告处分,两人需要在明天清早,当着全班同学面念检讨,并向余葵道歉。
而姜莱…学生处主任不知道是她家哪门子亲戚,原本的留校察看,变成记大过一次,回家反省两周。看起来只比从犯略重一筹,但对一个成绩不错的学生来说,失去评选和保送的机会,也算是非常严峻的处罚。
下一次再见面就是月考,这顿架打得值。走出办公室,余葵神清气爽。
她真心感慨:“你真好啊,爸爸!”
感谢他毫无理由的偏袒维护,她妈就不会这样,她对外人宽容,却总有公允和道理训斥自己生的孩子。
程建国则懊恼,“我真后悔打了辆慢的士,那个师傅开车跟爬似的,搞得我差点跟他换驾驶座。要是再来早点就好了,你们班姜莱同学她妈,真像琼瑶剧里的九姨太,太毒太凶了,我早点赶到,也不至于让她把你吓得跟个小鹌鹑似的。”
“我才没有被吓到呢。”
余葵转移话题,伸手替他拍打衣服,“你身上怎么那么一大片灰啊。”
“下车时候被车门擦了一下,听你们老师说你受伤了,我以为很严重呢。”说到此处程建国又满意道,“真不愧是我女儿,矮是矮了点,战斗力也不容小觑嘛,有我年轻时候的风采。”
父女俩对望,不约而同笑了笑,在空中击了一掌。
走到架空层,余葵才发现宋定初还站在楼梯角,不远处长廊绿化带旁,是手插兜里在等朋友的时景。
见人下来,宋定初面带愧色。
“叔叔,我能跟余葵道个歉吗?”
程建国对这个害女儿挨打的臭小伙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印象,但他自诩民主,不能干预孩子的交友,只能往前走一段路,假模假样看表,回头提醒,“余葵还没吃饭,等下还得赶去补习班,有什么尽量长话短说。”
看得出来,宋定初真的非常内疚了。
他把买的药水、棉签和创可贴一整袋递到余葵手里,诚恳道歉后,解释起放假那天的事情,“我……当时,当时她提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没过脑子,反应过来已经说出去了。”
“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在那之前就吵过架。”
余葵宽容挥摆受伤的手臂,“我也不会误会的,你暗恋的人是高三学生会的学姐嘛,抄作业时候见过,你本子还里夹着她照片呢。而且,班长你也没说错啊,哪里错了?我也觉得我比她有同理心。”
宋定初怔了一瞬,笑起来。
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忍了回去,希冀道,“那周末我生日,你还来吗?”
见余葵犹豫,他补充,“我整理了过去几年用过的一些参考书,对你现阶段应该会有帮助…如果我家里人知道,他们肯定也支持我好好跟你补偿道歉。”
余葵本来想月考前好好冲刺一下的,老班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干脆点点头答应,反正就去一下午,她早点回家把进度赶完就行。
再往前走,她的肩膀不可控地微塌了一度,心里只剩沮丧和紧张,原因无他,去程建国那边,还要经过时景所在的长廊。
刚刚丢了大脸,身上又是战损造型,如果今天是端午,余葵愿意就此把自己包在粽子里,让爸爸拎出校园,但一切只是她的幻想——
三步、两步……她煎熬着越走越近,和时景错身而过的瞬间,少年主动叫住她,“余葵。你没事吧?”
啊啊啊他记得她的名字!
余葵心里砰砰狂跳,还要假装镇定摇头,举起两只小细胳膊给他看看,“我没事,她们就会扯头发挠人,就是一些碰擦,养两天就好了。”
“猫还好吗?”
啊啊啊,他还挂心她的小猫!
这就说来话长了,余葵偷看一眼不远处的老父亲,压低声,“我爸没养过小动物,我怕他不答应,现在白天都放在门卫室的大爷那儿,晚上才能接回家…”
说话间,他忽然递过一张纸来,她下意识接过,然后才见时景指了指她耳垂到脖颈这一块儿。
“脏了。”
指腹摸下来一把灰,大概是刚被人按在墙上擦的。
余葵后知后觉,脸蹭一下就热了,刚才就是一直以这个造型在时景面前说话吗?本来就有够狼狈了,现在还是脏的!
她恨不得立马就遁走,偏偏时景看她垂头丧气,含羞带愤,只以为她还没从刚才的事情中缓过神来。
略微思索,少年最后一次开口,用他并不擅长的技巧鼓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有一个朋友,曾经遭遇过和你今天相同的事情,那时她太小,没有勇气反击,只能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哭。”
“后来呢?”
余葵忍不住追问。
“我希望……她现在像你一样勇敢。”
朋友?
是漂亮的女孩子吗?跟爸爸去吃饭的路上,余葵一直苦苦思索。
纯附食堂。
宋定初夹了一筷子苦瓜,状似无意提起,“你和余葵的关系看起来不错啊。”
“她和我一个朋友很像。”
时景没有否认。
宋定初不着痕迹松口气,“就是你刚说和余葵有过相同经历的那个人?”
恰巧结束用餐,时景起身离席,没有再答。
他想起了女孩的日记本,她总是用轻松搞笑的笔触描绘苦难,但并不妨碍时景大致勾勒她曾经的处境。
从城市转学到小镇的姑娘,有着和本地不相契合的肤色、气质、口音。在思想僵化、观念固执、风气一成不变的小镇环境中,她的美丽、内向加上鲁钝是原罪。女孩经历过三姑六婆的议论,村里孩群编调子哄笑,同学的妒忌排挤……她收到过和善意几乎要均等的恶意与误解。
这其实是时景昨晚睡前才看到的地方。
学校有两个初三的混混为女孩打了一架,老师逼迫她去水龙头洗脸卸妆,洗掉脸上的粉底和口红。然而,皮肤和嘴巴的颜色是天生的,女孩甚至连斗殴双方的姓名都说不出所以然,却只能被迫用打湿的纸巾,屈辱地在老师和同学面前使劲擦脸自证清白。
她的日记里注入了太多饱满浓烈的情感,以至于哪怕隔着空间、时间,境遇和人生的壁垒,十六岁的时景还是与十四岁的女孩深深共情。
那瞬间,他恍惚觉得身处风暴漩涡正中的余葵,眼底闪烁的委屈不甘,与漫画主角隔着时空交叠。
他听不下去那位女同学母亲与小镇三姑六婆如出一辙、因果倒置且蛮狠无理的指责,所以落笔的瞬间,重重在表格姓名栏“景”字的部首中,添了多余的第二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