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话姜小乙听得一知半解, 观她后续与刘公的对话,她应是安王之女谢凝。这就更奇怪了……姜小乙心想,她若真是谢凝郡主, 面对此等国破人亡之惨祸, 为何如此平静?
谢凝没有哭闹,她没有像那些旧朝忠臣一样以身殉国, 也没有向那些降将一样屈身求饶。
此等静然之姿反倒让刘公刮目相看,他没有伤害她,命人将她送回府邸,严加看守。
姜小乙拿起肖宗镜身旁那把剑, 这把剑她早早就见过,以前是剑身破铜烂铁,剑鞘看着还算古朴贵重,现在连剑鞘也烧得不像样了。
她再次看向肖宗镜的尸身, 看着看着, 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想不起他的样貌了。每每回忆,都只是阳光下一个靠在门板旁的模糊身影。
谢凝说她流了泪, 的确如此,可再细究下去, 她又找不到像样的理由难过。她心底有种莫名的情感,如同春日的阴雨,微不可察, 又绵绵不绝。
最终, 姜小乙带着剑离开了菩提园。她刚出去,便见一大批降臣叩拜刘公,打头一人墨衣红靴,身材最为高大, 头也叩得最深最低。
“姜姑娘。”
一旁的韩琌叫住了她。
“宫中局势已控,但城内处处都是闹事的,我再拨你一千人马,你去城里贴好告示,稳住民心。”
姜小乙刚好想离开皇宫,当即应下。韩琌又道:“先封住城门,以防贼子趁机出逃。”姜小乙看了他片刻,忽然问道:“你没事吧?”
韩琌一愣:“什么?”
姜小乙:“你脸色很差,是受伤了?”韩琌的脸色看起来比刘桢死的时候还要差,他摇头道:“我无碍。”
姜小乙领命离去。
彻底稳定城中百姓已是两日后的事了,姜小乙不眠不休,将刘公军的告示贴满城中每个角落,派人四处传递消息,破除那些子虚乌有的谣言。
这一切忙完,姜小乙回宫复命。宫中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登基大典。姜小乙的脚步不由自主又走向了菩提园,这里依旧防备森严。然而进去后她发现,这里所有人的尸首都尚未入殓,只有肖宗镜的不见了。
她问看守士兵:“怎么少了一具尸首?”
士兵道:“韩将军取走了。”
“韩琌?”姜小乙又问,“他带去哪了?”
士兵:“这我就不知道了。”
姜小乙到处找韩琌,哪都找不到。她莫名焦急,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在宫中乱跑。出了内廷,她撞见张青阳,见其戴着斗笠,背着包裹,一副要出远门的打扮。
“你这是做什么?”
张青阳道:“我要走了。”
姜小乙一愣,张青阳反问:“你呢?急急忙忙的又在做什么?”
姜小乙:“我在找韩琌……”
“我知道韩琌在哪。”张青阳道,“他去安葬肖宗镜了,我正好要同他告别,我带你去吧。”
姜小乙与张青阳骑上马,出了天京城,朝着东北方向一路前行。
姜小乙几番侧目,欲说还休。
张青阳:“你想问什么?”
姜小乙:“你为何选在这个时候离开?”
张青阳思索片刻,答道:“自打踏上起义之路,我已做过太多身不由己之事,坚持到现在,只因心里一直有个念想,想助一位明君上位,不要再发生当年肇州的人间惨祸,如今也已实现。我本是出身江湖的修道人,此番不过是回归原路罢了。”
姜小乙由衷感叹:“你选得对,还是外面自由自在,皇宫真让人透不过气。”
张青阳笑了笑。
“都晓得江湖好,但总要有人留在朝廷做事,哪朝哪代都是如此。我做不到,只能靠别人了。”
赶了许久的路,夕阳西下,等他们找到韩琌时,已是深夜。
凭着月光,姜小乙看出这是一块宽阔的地界。
韩琌坐在一块石头上,身旁是一座新坟。
姜小乙瞧了一圈,这地方属实荒凉,别说山山水水了,连棵树都没有。北方开春风沙大,就算是夜晚,偶尔一阵风吹来,姜小乙还是吃了一嘴的沙子。她来到韩琌身旁,他不知坐了多久,也是浑身风尘,挽着袖子,手里抓了把碎石子,正无意识地拨弄着。
姜小乙抖了抖身上的土,道:“你再恨他,也不至于给人埋在这种地方吧,他好歹也是你师兄不是?”
“师兄……”韩琌指头弹出一粒石子,缓缓道:“自打我入师门,师父总拿我与这位‘师兄’比,他觉得我的天资不如他。我不服气,我与师父说,师兄他选了一条错误的路,我们将来一定有场不死不休的决战。我还问他,觉得我们谁会赢……”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静了许久,又道:“师兄活着的时候,我坚信自己比他更为强悍。但现在他死了,我又忽然觉得,自己之所以当初能狠下心来做那人神共愤,天理不容之事……可能就是因为我打从心底相信,将来能有人为师父报仇吧。”
夜深人静。
姜小乙侧目,看到韩琌脸上有莹莹的反光。
这是姜小乙第二次看见韩琌哭,但他这一次哭,不像刘桢死时那么悲痛欲绝。如同当下的夜色,这是一种平静而忍耐的泪水。在姜小乙看来,韩琌应是很想好好替这悲凉的师门大哭一场,可他不敢。
他怕泉下二人不会领情。
又静了一会,姜小乙问他:“你还没说,师父觉得你们谁会赢?”
韩琌道:“他没答。”
师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本想自己去找答案,如今也不可能了。
师父死了,肖宗镜也死了,这惨淡的师门一共三人,被他逼死了两个。
报应究竟何时来呢?
他不清楚。
但他仍有能确信之事。
韩琌扔掉手中石子,站起身,借着月光,指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