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盛夏的第一天,苏好失眠了一整夜。
并不是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而是清醒安静地失眠了一整夜。
在这间简陋的宿舍,在这张老旧到一动就吱嘎吱嘎响的木板床上,苏好呆望着天花板,设想了无数种,把这件事告诉徐冽以后可能得到的结果。
最后发现,其实只会有一种结果。
每个人的人生看似都有无限种可能,可当人们真正站上那些决定“可能”的分岔路口,他们的过去,他们曾经经历过的轨迹却决定了——他们永远只会踏上一条路,不论考虑多久,选择多少次,永远都只可能是那一条路。
徐冽的过去已经经历了太多亏欠,他不会想再背负新的亏欠。
所以他会让她走。
他一定会让她走——
哪怕她憧憬多年,梦想已久的地方,是盛满了他所有痛苦的国度,是他好不容易才逃离的噩梦。
*
第二天的早自修,苏好毫无意外地迟到了。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徐冽也迟到了,而且比她来得还晚。
苏好在早自修开始一刻钟后给他打了个电话,得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女声提醒,以为他手机没电睡过了头,刚想找个男生跑腿去趟宿舍,就看到徐冽从后门走了进来,脸上隐隐带着一丝倦色。
倒显得她这失眠一夜的人反而比他精神。
“怎么了啊?”等他坐下,苏好用手肘撞了下他,竖起语文课本挡嘴,小声问他,“昨晚没睡好?”
“没事,还好。”徐冽翻开课桌盖,随手把手机丢进课桌。
苏好看了眼他的手机:“我刚打你电话,你手机没电了。”
徐冽揉着脖颈“嗯”了一声。
这个反应,让苏好隐约猜到了什么。
这段时间,她跟徐冽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注意到他在挂断一些电话,有时候连挂两次后,他甚至会直接把手机关机。
她问他为什么关机,他只说,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用不着手机。
但苏好也不傻。徐冽又不是什么三心二意的渣男,他不想说的事,只可能是不想让她操心的事,所以她大概知道这些电话都是谁打来的。
“那边是不是又来骚扰你了?”她伏低身体,轻声问他,“报警有用吗?要不我们去报警吧,或者换个号码?”
徐冽摇头:“过阵子再说吧。”
不论是报警或者换号码,都一定会惊动到徐冽的姐姐和姐夫,苏好猜,徐冽是不愿意把事情闹大,闹到让他们收拾残局的地步,所以寄希望于对方过段时间会耐心告罄。
她理解徐冽的想法,也就没再重复这个提议,安慰似的捏捏他的肩膀:“那你睡会儿,我给你把风。”
徐冽点点头,趴在课桌上阖上了眼。
苏好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碰了碰他眼下的青黑,撑起腮,看着他发起了呆。
*
早自修下课铃响的时候,苏好给周围一圈同学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大家回头一看,见大佬在补眠,集体噤了声,轻手轻脚地走出教室去食堂吃早饭。
苏好发了条微信消息,让文铭李貌带两份早饭过来,留在教室继续看徐冽睡觉,过了会儿自己也犯了困,干脆跟着趴了下去。
正是睡意朦胧的时候,模模糊糊听见一道女声:“嘿,同学,我找苏好。”
苏好在睡梦间隐约觉得这声音耳熟,还没反应过来,听到同班同学惊讶的抽气声:“许……许芝礼?”
“呀,还记得我啊,看来我人气还不赖嘛!”
苏好彻底清醒,从课桌上爬起来,愣愣望向门外提了个行李箱的许芝礼,起身走了出去。
“这是干吗,你该不会要回来读书了吧?”苏好惊讶道。
“是啊,欢迎我不?”许芝礼神气十足地撩撩那头非主流短发,“学校说你们班前阵子刚好转走一个人,打算把我填进来,想不到吧,我们的缘分居然还没尽。”
苏好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你别当我同桌,什么缘分都好说。”
许芝礼捧腹大笑:“还真信了?我怎么可能回来读书,读书这么无聊,你真是越活越纯真!”
苏好脸一黑,踹她一脚:“你这嘴到底什么毛病!”
“是,都怪我多嘴试探了句,才发现你对我真没什么感情,人心也太经不起考验了。”许芝礼哀叹。
苏好薅薅头发,转身走回教室:“我真是闲的,在这儿听你哔哔,没事我回去了。”
“哎,”许芝礼一把拉住她,“有事有事,来跟你道别的。”
苏好顿住脚步,诧异地回过头去。
“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事,我要出国拍电影了。”许芝礼指指脚边的行李箱,笑着说。
*
为了方便单独说话,两人上了教学楼七楼的天台。
早晨七点多的阳光还不算太晒,许芝礼站在天台边缘的栏杆旁,仰头沐浴着晨曦,感叹道:“太阳真好呀。”
苏好张开手掌,让阳光从指缝一缕缕漏下来,眯起眼点了点头。
许芝礼趴出栏杆往下望了一眼,嘀咕道:“还好当初没从这里跳下去,不然学校肯定封了天台,现在就不能上来晒太阳了。”
苏好瞳仁一缩,偏头看她。
许芝礼笑了一声:“别用这种大惊小怪的眼神看我,我现在可没想跳,刚这么往下看的时候还有点发憷呢。”
绝望到底的人是不会害怕死亡的。
怕死是件多美好的事。
苏好轻松地笑了起来:“你可真怂。”
“发现有意思的事以后,好像就变怂了。”许芝礼皱皱眉。
“拍电影有意思?”
许芝礼摇摇头:“不是拍电影有意思,是体验别人的人生有意思。”
苏好朝她伸出拳头:“那就提前祝你事业有成,星途无量啦。”
许芝礼攥起拳头跟她轻轻撞了一下。
两人趴在栏杆边沉默了一会儿,许芝礼突然问:“不说我了,说说你吧,跟你前男友和好没?”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八卦?”苏好觑觑她。
“我不都跟你说了,我还挺喜欢他的,你们要是和平分手了的话……”
“和!好!了!”苏好暴怒,“百年好合的合,百年好合的好!”
许芝礼被她这炸毛的声音惹得揉了揉耳朵,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敛起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苏好皱起眉,觉得许芝礼这个正经的表情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深长意味。
好像她真的很希望他们俩好好的。
“干吗老这么关心我跟他的事?”苏好不太明白。
“因为怕他失去你这个小太阳,世上又多一个像我一样的可怜人咯。”
苏好嫌弃地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你在说什么非主流台词……”
许芝礼叹了口气:“本来以为不会告诉你这事了,但我这一出国,也不知道下次再见是哪天,趁现在跟你讲个临别秘密吧。”她弯唇一笑,抬起手腕,拨下金属镯子,给苏好看那行用来遮盖割腕伤疤的数字纹身。
那是一串日期,今年的二月二十六号。
“那天晚上,我买完头孢和酒以后,遇到了你男朋友。”许芝礼指着这行日期解释,“他打乱了我原本完美的计划。”
苏好一怔,目光闪烁地盯住了许芝礼。
或许是因为无法想象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是一个多黑暗的夜晚,苏好很久都没说上话来,半晌过去才嗫嚅道:“他没跟我说过这事……”
“我拜托他保密的,当时怕你这个傻逼伤心,现在无所谓啦,”许芝礼耸耸肩,“反正我暂时死不成,你应该也没机会伤心了。”
许芝礼笑着回忆:“那天晚上,我跟他说,真要自杀的人是拦不住的,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什么……?”
“他说,至少不是今晚。我问他,不是今晚就不会是明晚了吗?他说也许。我一开始不相信,可是好奇怪,后来很多个晚上,再动起那种念头,我就会想起这句话——至少不是今晚。”许芝礼远远眺望着天边金色的云层,慢慢地说,“然后就这么过了一晚又一晚,一晚又一晚……我发现,如果不是今晚,也许就真的不会是明晚了。”
“可是苏好,你说,他是怎么知道这个道理的呢?”许芝礼偏头问。
苏好像被当头棒喝,呆立在了原地。
*
日头越爬越高,空阔的天台上只剩了苏好一个人。
楼下香樟林的蝉鸣又开始聒噪起来,苏好漫无目的地在天台上游走,从这头踱到那头又回到这头,转身时,忽然无意间瞥见天台角落有一枚银光闪闪的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