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姜稚衣足未出户,白日待在正院侍疾,一步不离地照顾舅父,夜里回瑶光阁歇息。
李答风新开的药用下去,等过了几日,便慢慢减少了安神汤药的用量,一直减到月底,彻底停了这一副药。
这日一早,姜稚衣刚在瑶光阁寝间睁眼,忽听婢女来报,说侯爷清醒了,匆匆穿戴梳洗好赶了过去。
一进卧房,看见永恩侯好端端坐在榻上,姜稚衣泪盈盈扑上去抱住了人:“舅父——您可算是醒了!”
永恩侯病倒之前便知她启程来了长安,方才醒转也听人说了她近来起早贪黑躬身照料他,抬手轻拍了拍她的背脊,虚弱地提起气来,缓声道:“……你说你这孩子不好好待在河西,非要回来看舅父,所幸平安无事,舅父这魂儿都要给你吓丢了!”
“衣衣这魂儿才是要给舅父吓丢了!”姜稚衣从他怀里爬起来,“舅父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也不与我说,若非小满是个实诚的,我怕都见不着舅父了!”
永恩侯摇着头嘀咕:“早知道那丫头这么实诚,舅父就不该指派她。”
“这半途的意外谁也料不准,不提这事,我提早回来看您,您不高兴吗?”姜稚衣蹙起眉头。
“舅父只盼着你和我外甥女婿好好过日子,这回听说他三天四夜带兵驰援杏阳,这兵贵神速的,可是轰动了全京,你可还同人家闹别扭?”
“本来没有这事也不与他闹别扭了……”
永恩侯放心地长出一口气:“那便好,省得舅父还得觍着老脸去跟裴相套近乎。”
姜稚衣撇撇嘴:“舅父就这么怕我嫁不出去呀?”
永恩侯一噎:“舅父当然知道想娶我家衣衣的儿郎排着队能绕长安城一圈,可就怕你自己不早早选好亲事,回头谁硬塞你不喜欢的亲事。”
“舅父这话说的,我若不想嫁,谁敢硬塞我亲事?”
永恩侯想了想,叹出一口气:“衣衣,有件事,舅父不曾在你们临去河西前说,是怕沈家知道舅父答应这门亲事的目的不纯,回头对咱们家有什么看法,为此轻忽待你,眼下看沈家小子豁了性命为你,舅父便不担心了……”
姜稚衣愣了愣:“什么事?什么目的不纯?”
永恩侯伸手向榻边几案。姜稚衣将茶水递给他。
永恩侯啜饮了两口,搁下茶盏道:“你可记得,舅父起初是极力反对你们这门亲事的?”
姜稚衣当然记得,舅父当初忽然转变态度,是因那日拿着她和元策的生辰八字去了趟道观。
她五月离开姑臧前夜还和元策聊起过这事。那天得知舅父生病,刚好元策派来长安查话本源头的亲信也传回消息,说太清观的张道长开春便云游去了,找不着人。
张道长本就是当年预言双生子祸国一说的见微天师的亲传弟子,离京的时机又如此巧合,那时候他们便确信此人一定是这件事的参与者。
再联想舅父当初去了趟太清观之后便答应了亲事,猜测舅父肯定也听信了张道长的怂恿。
姜稚衣问道:“舅父会改变主意,想来是听张道长说了什么神神叨叨的话吧,那张道长可是说我若不嫁给阿策哥哥便会倒大霉?”
“若光是神神叨叨,舅父还不至于听信,那日张道长与我说,你命里原定的姻缘是要去西逻和亲。”
姜稚衣惊得瞪大了眼:“……什么?”
“张道长与我说时,西逻没有半点风声,可等我从道观出来便听说了西逻王后病危的消息,舅父一想,这前任和亲公主病亡,可不得寻下一任?赶忙听着张道长的话,将你这亲事定了下来。”
姜稚衣匪夷所思地想着,摇了摇头:“舅父,您怕是被那道长骗了,和亲这事怎么可能落到我头上?”
“舅父后来打听过了,那个西逻老王年纪一大把了,为人却贪色,你这好样貌若给他们盯上,那可说不准……好在正月里你天天缠着沈家那小子,不曾去宫里赴宴,也没在西逻使臣那儿露脸,这一看啊,沈家小子当真是你的福星!”永恩侯笃定地说。
……这倒是不无道理,可这位张道长本就一心想要撮合她和元策,胡编乱造也是极有可能。
毕竟当初那个江湖道士还说她若不去太清观还愿,便会遭天谴,结果她却是去了才遭“天谴”,撞坏了脑袋呢!
眼看姜稚衣皱着眉头百思不解的样子,永恩侯宽慰道:“不过如今西逻王后病故都快半年了,西逻也没向大烨求娶公主,再说你既未去抛头露面,又已定亲,应当就像那道长所说,这门亲事可免去你和亲之苦,你也不必操心了。”
就像裴雪青不曾将沈家的秘密告诉家人,姜稚衣也不可将话本的事告诉舅父,只能点头:“好,我明白了。”
心底却暗暗想着,这事怎么竟是越发离奇,她得抓紧时间亲自去一趟太清观了。
翌日清晨,城郊,姜稚衣仰望着面前这座建于清幽半山,翠林环绕,错落有致的道观,目光落在那面古朴的玄色门匾上,扫过其上三个笔法俊逸的金字——太清观。
看起来与寻常道观也并无不同,她当初之所以选择到太清观讨教舅母那副偏方的事,纯粹是冲着张道长乃是见微天师的弟子,京中权贵们都喜欢来这里问卦,也是这个原因。
姜稚衣头戴轻纱帷帽,被惊蛰搀扶着一步步拾级而上。
惊蛰问道:“郡主,不是说张道长去云游了吗?您来了也见不着人呀。”
姜稚衣压低声道:“他大费周章做了这么多事,既然远去云游,临走定与观中人交代过关注着我与阿策哥哥的婚事,否则万一他如此煞费苦心,我与阿策哥哥依然成不了眷属,他难道不再出面撮合了吗?”
惊蛰恍然大悟:“郡主聪慧,所以您今日过来是为了——?”
“自然是用计逼他出关,”姜稚衣弯唇一笑,“我们来得早,这会儿香客不多,一会儿你便大张旗鼓与观中弟子说永盈郡主前来敬香,请他们为我清空殿堂。”
一刻钟后,无人的殿堂内,姜稚衣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对着面前三尊神像,双手合十,闭着眼道:“三清道祖在上,信女稚衣,今日前来是为忏悔不忠之心。”
“信女之未婚夫婿,本是信女心中认定的良人,然信女六月里遭逢生死大难,其间未婚夫婿不在身边,信女对一与我共患难的儿郎生出情愫,情难自抑,如今意欲悔婚改嫁……”
张道长定是个聪明人,她若要编,必须编得合情合理,煞有其事,只得如此真假参半。
反正杏阳城与她共患难的儿郎这么多,张道长也分不清是哪一个。
姜稚衣碎碎念着说到最后:“信女心意已决,这便打算退亲,道祖不必劝我,只愿道祖原谅信女心志不坚,始乱终弃之罪,勿降下天罚,信女欠未婚夫婿的,只得来生再还了。”
姜稚衣说着,叩首而下。
殿堂外,裴子宋一脚顿住,瞳孔巨震着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