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之那个时候她漂泊在外,因暑热行程不定,有太多意外可能,所以元策无法坐以待毙下去。
她进杏阳城之前,其实元策已经率领大军出了姑臧,陈兵于河西边界,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严阵以待。
后来便是河东起兵的消息传开。然而那个时候他尚未得到朝廷调令,纵然大军整装待发已久,亦不可踏出河西一步。
他不惧背负反上之名,但在没有调令的情形下出兵,一路上将受到重重拦阻,根本无法直通所有城池关隘,只有硬打过去。
这样打上一路,不光将花费更多时间,也无异于在跟叛军对上之前先自断双腿双臂。
那是元策最最煎熬的时候,明知她可能已经深陷水火,却必须等。
所幸他陈兵之地距离杏阳不是一千多里,而是八百里,也所幸他在等待的时候已经暗送出一批辎重和后勤,将用时最少的行军路线制定完毕。
调令下达之后,先锋军在如此酷暑不眠不休跋山涉水,急行三天四夜,终于抵达杏州。
李答风等军医先一步出发,约莫花费六日到这里,体力尚可维系。但元策率领的这支骑兵队当真拼了性命,一路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许多骑兵也都掉了队,剩下顺利抵达的人皆已是强弩之末,刚刚城门前那一战全凭一腔意志,歼灭敌军之后,无论是人是马都再无一丝一毫的余力。
方才姜稚衣眼看李答风给元策卸下铠甲,里头盛装的汗水足足接了两面盆。
姜稚衣抬起食指,抚平了元策睡着时依然紧拧的眉心,俯身在他眉心轻轻落下一吻。
连日惊惧奔波,昨夜又一宿未眠,她的困意也如山倒塌,再支撑不住眼皮,爬上榻去躺在了里侧,转过身抱着元策闭上了眼睛。
元策醒来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浓,屋里点起了昏黄的烛火。
感觉到温软的手臂搭在自己腰间,元策垂下眼去静静看着怀里人,慢慢抬起手,小心触摸上她脸颊,直到指尖感受到真切的温热,才像相信了这一幕是真的。
看她这样安静地睡着,眼前却浮现出今日玄策军向城门冲锋而去,他在马上仰起头望见的那一幕。
城楼上,她孤身一人迎风而立,高举着手,掌心好像攥着什么……
元策伸出手去,从她的衣袖往里探,摸到了一支冰凉的箭筒。
心底猜测得到证实的这一刻,热夏里一盆淬了冰的水兜头浇下,彻骨生寒。
元策连人带呼吸静止着,怔怔定在榻上,花了不知多久才从她衣袖里将那支袖箭取了出来。
他亲手给她打制的袖箭,此刻箭筒里上满箭支,却不是她拿来防身,而是用来结束自己的。
如果他晚来一刻——
元策第一次知道,拿这么轻这么小的一支袖箭,他的手竟然会发抖。
烛火幽微,屋内静谧无声,时光像在这一刻后怕里凝固。
半晌过去,元策旋开箭筒,刚要将姜稚衣装好的箭支拆下,一张被卷起的纸条忽然从里头掉落。
元策眼睫一扇,捻起纸条攥在掌心,好像猜到了这是什么,默了默将她的手臂轻轻拿开,从榻上坐起,给她盖好被衾,走到了灯烛下。
捋开的纸条上,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舅父,展信佳,不知您读到此信之时战事是否消弭,天下是否大定。我如今正身在战火连绵的杏阳,若您读到此信,便是我已去到不见硝烟的和平之地,望您千万珍重自己,切勿为我担心。”
“距父亲力守轻州已过十一年,十一年来,若说我心无怨恨自然是假,我怨恨父亲明明可同河东范氏一样独善其身,却选择留守轻州,我怨恨我失去至亲以后世人皆歌颂父亲大义,歌颂父亲从龙之功,若我不歌颂便是心存反意。十一年来,我意始终难平。”
“皇室歌颂父亲从龙之功,以至我总以为父亲选择的人是皇伯伯,可时至今日,当与父亲置身于一座同样的城池,我方才懂得,或许当年父亲选择的人是那一城的军民。我的家是家,一城军民的家亦是家。从前我未见这世间苦难,不知苦难里的人何等疼痛艰辛,如今亲眼见过,若我有结束苦难之力,亦无法坐视不理。可惜我尽力至此,已再无计可施,唯以一死,免千里奔赴杏阳的战士为我所累。”
“于杏阳此战,我已明了父亲当年所选,亦明了母亲何来勇气为所爱放弃生命,我多年心结已解,故舅父万勿为我遗憾,我唯一所恐所憾,便是今时今日弃我所爱而去,留他一人在世间踽踽独行,无人再会与他说:珍重己身。”
“舅父尚有家人相伴,他已无至亲至爱,我知此举于他千错万错,不知如何得他原谅,斟酌再三,竟连下笔与他留一句话都不敢。唯愿来生国泰民安,四方无战,我与他皆是平凡自由之人,可有幸厮守终生。姜稚衣,于杏阳城西军营绝笔。”
元策沉默地立在灯下,看完整封绝笔信,捏着信的手一点点攥紧。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悸喘息,榻上人猛地坐起。
元策蓦然回头,看见姜稚衣慌神地坐在榻上,大睁着眼望着窗外:“惊蛰,叛军又打过来了吗?”
元策收起信,望着她一步步走上前去,在榻沿坐下,将她的肩膀轻轻掰转过来:“没有叛军了,不会有叛军了。”
姜稚衣缓缓转过眼,怔怔看着面前的人,这才像回忆起今天白日的一切,眼泪止不住狂涌而出,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元策——”
元策拥她入怀,感受着她鲜活的心跳,温热的身体,闭上眼睛:“我在。”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不怕了,”元策低下头去,吻去她脸颊的泪水,又说了一遍,“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