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 姑臧城外,高大阔敞的马车之后,一百名身披玄甲的骑兵高踞马上, 整装待发。
马车边上,惊蛰安静等待着车里姜稚衣和元策做最后的话别,听两人一个叮嘱完, 另一个再行叮嘱, 词儿翻来覆去都差不多,光“照顾”这一句就听了不下八遍。
车内, 姜稚衣靠在元策怀里, 抱着他的腰, 抬起眼问:“下次再见,可是要等到你年关进京了?”
元策点头:“若无特殊宣召的话。”
“宣召定是大事,还是不要有的好,晚点见便晚点见。”
元策低下眼去,抚了抚她的鬓角:“要不我送你到驿站?”
“算了……”姜稚衣撇撇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送得到驿站也送不到长安, 还是在这里别过了吧。”
“那时辰不能耽搁了, 错过驿站就要宿在野外, 这时节野外虫蛇多……”
姜稚衣眉心一跳,立马松开了他:“那快启程吧!”
脸变得真快, 元策轻啧了声, 想起什么,视线从她眉眼移开,往下落去:“还——疼吗?”
昨夜的记忆如同暗香浮动的图册一样在眼前翻开,青天白日的, 姜稚衣涨红了脸瞪他:“你还有脸说!”
被吮咬过的软肉留下了一块深红色的痧斑,今早婢女过来服侍她穿戴还以为她受了伤,险些要去请医,害她只能借口说是被元团舔的。
“你是狗吗?”姜稚衣蹙起眉头。
元策眉梢一扬:“这才哪儿到哪儿?”
姜稚衣侧目看看他,双手捧起他的脸:“我不在的日子,可不许对别人做小狗。”
“我有什么别人?倒是你,裴子宋才走几日,还没走远吧,这一路不会这么巧,我未婚妻刚好能得相国之子相伴而行?”
姜稚衣噎了噎:“可放心吧,自从你上回在客栈阴阳怪气过,人家避我如避蛇蝎,前些天我给雪青阿姊送行,他连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元策笑着握过她的手,在掌心轻轻摩挲了下:“好了,启程吧。”
姜稚衣耷拉着眉眼点点头,等他起身,勾着他的小拇指一直到手臂不够长才松开,眼看着他弯腰下了马车。
元策翻身上马,一扯缰绳,转向以三七为首的这支百人精骑队,敛起色道:“今命尔等护送永盈郡主平安回京,往后一路,郡主之令视同我令,违令者,军法处置。”
“是——!”
军队开拔,马车辘辘向前驶去,姜稚衣探身出窗外,朝远远目送着她的少年挥了挥手,看他身后那座绮丽堂皇的城池热闹喧嚣,而他孤身静坐马上,乌发随风飞扬,又成了冷冷清清的模样。
一个半月后,六月酷暑,杏州地界。
炎炎午后,天边高悬的日头炽热白亮到不可直视,无风无云的天,空气被熏蒸得凝固了一般,目之所及,草叶静得纹丝不动,唯道旁蝉鸣嘶噪不断,行路间浓稠的热浪来势汹汹,一浪又一浪朝人扑面打来。
马车在滚滚热浪里缓慢疲行,车内惊蛰一刻不停地为姜稚衣摇着扇子,眼看脚边两桶冰已全然化成水,没了一丝凉意,扇起的风也燥热不堪,担心不已。
车行一月有余,原本这日子差不多都该到长安了,谁知今夏这天出乎意料、十载难逢的热,先前在姑臧尚算凉爽,可从五月到六月,从西北往东南,一路暑气越来越重,行路也越来越艰辛。
别说郡主从没受过这样的苦热,连她都有点熬不太住,外头那些暴晒在日头下的士兵亦不得不卸甲而行,马匹也时不时需要饮水解渴。
为寻阴凉地和水源休整,他们每日都得耽搁上好些时辰,到了如今六月下旬,竟还剩三成的路要走。
所幸这一个多月除了暑热,倒没遭遇别的困难,五月里也收到消息,经李答风的方子调理,侯爷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咳疾虽仍未愈,好歹烧是退了,姜稚衣这才不至于急上火。
原本这一日当中最热的时辰,他们应当在歇脚,但前几天,三七收到元策千里之外的信报,说南面禾、誉、逢三州爆发旱情,恐有流民北上,与他们行路路线相冲,若扛得住暑热便加快行进,避免与流民发生冲突,若扛不住便在驿站歇几日静观其变,待形势稳定后再出发。
眼看姜稚衣蔫答答坐在竹席上,靠着车壁面色潮红,惊蛰忧心忡忡:“郡主,驿站带出来的冰都化完了,车帘也挡不住这么毒的日头,咱们还是找个地方歇歇脚吧,别还没见着侯爷,您却倒下了。”
姜稚衣抚着透不过气的胸口,费劲地提起气问:“……离下个驿站还有多远?”
“这会儿一时到不了下个驿站,若要歇脚,杏州治所杏阳城就在附近,咱们可以进城去。”
姜稚衣摇了摇头:“此地已是关内,玄策军身份敏感,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进城……”
惊蛰绞了湿帕去给她擦脸,一面道:“没有什么比您的身体更重要,若是沈少将军在,也定会选择进城的。”
姜稚衣热得头昏脑涨,汗却发不出,胸闷气短之下喘息一声比一声微弱,还想再说话,一口气提起,眼前忽而泛起点点星子,软绵绵往一旁栽去。
“郡主——!”惊蛰大惊着扶住了人,急声朝车外喊,“冯军医——!”
一个时辰后,姜稚衣在徐徐凉风里缓缓睁开眼来,一眼瞧见头顶陌生的承尘,慢慢转过头,看见惊蛰坐在床榻边,正眯着眼昏昏然给她摇着扇。
“水……”姜稚衣口干舌燥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来。
惊蛰在昏睡间蓦然惊醒:“郡主醒了!”说着连忙斟了碗凉茶,将她扶坐起来喂她喝,“郡主可有感觉好些,透得上气了吗?”
姜稚衣饮下一整碗茶,舒畅了些,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