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按袖章颜色分为两个阵营,在那座用以模拟作战的城楼上下展开对战,满场烟尘滚滚,战车疾驰冲锋其间,厮杀声、号角声地动山摇,站在这阅兵的高台上都能感觉到脚下阵阵颠簸抖震,真切得犹如亲历战场。
姜稚衣一连来了十几日,第一次看到攻守城战,和裴雪青一样震撼得睁大了眼,连飞沙走石扑面都忘了去掸。
眼看守城一方士兵数量远远少于攻城一方,姜稚衣奇怪地问一旁元策:“以少对多,这是不是有失公允?”
元策负手观望着战局,一面答她:“守城一方占据地理优势,实际作战时,在攻城器械不突出的情形下,攻城方的兵力本就常常数倍于守城一方。”
“那若是攻城器械很厉害呢,守城方人又少,该怎么办?”
“保住士气是决胜关键。”
姜稚衣恍然点头,眼看攻城一方士兵登着云梯爬上城楼,守城一方士兵眼疾手快往下倾倒铁桶里的黄水,被黄水溅到的士兵便被穆新鸿判定已无战力,又问:“那铁桶里装的黄水是什么?”
“只是普通的水。”
“我知道这是普通的水,”士兵们训练所穿铠甲所佩武器皆是真刀真枪,但类似投石这等杀伤力大的器物是用轻巧软物替代,想必这黄水也是同样的道理,“我是问,在战场上那是什么水?”
“烧热的金汁。”
“金汁又是什么?”
元策偏头觑她一眼:“你不会想知道的。”
姜稚衣撇撇嘴:“卖什么关子,说给我听听嘛!”
“稚衣妹妹,金汁应当是——”一旁裴雪青听着二人对话,附到姜稚衣耳边悄声说了两个字。
姜稚衣脸色一变,再次望向城楼之上泼下的一桶桶黄水,胃腹一阵翻腾,拿帕子掩着嘴干呕了一下。
元策失笑,抬手去拍抚她背脊:“说了你不会想知道。”
“本郡主今日的阅兵就、就到这里了,我去你帐子里歇会儿。”姜稚衣朝元策挥挥手作别,捂着胃腹转身往高台下走去。
元策看了眼姜稚衣的背影,刚要转头拜托裴雪青,裴雪青已经抬脚往下走去:“我去顾着些稚衣妹妹。”
元策朝裴雪青点了下头:“有劳。”
营帐里,姜稚衣连喝两盏清口的热茶才压下那阵呕意,坐在元策的卧榻上缓了会儿劲,回想起方才裴雪青口中那句“粪水”,百思不解地问:“为何还要将金汁烧热拿来退敌,这是冷是热都挺恶心人的吧……”
裴雪青坐在她对面摇了摇头:“烧热的金汁并非靠恶心退敌,而是杀伤力极大的武器,不单会烫伤人,还会感染人身上的伤口,被金汁浇过的人很快就失去战斗力了。”
“原来是这样……”
“我也是从前听沈元策说的,打仗的门道有许多,因为这个特别我便记住了。”
姜稚衣点点头,这么一想,倒不觉恶心,只觉这你死我活的拼杀当真残酷至极。
不知她阿爹当年守城时是不是也曾经历过这些。
见姜稚衣忽然发起呆来,裴雪青问道:“你近来怎么想起日日来军营?”
姜稚衣手捧热茶,长睫低垂着眨了眨眼:“就是想看看他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待在深墙大院里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只会一日一日心里发慌,明明河东与河西相距两千里,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由头开战,可就是觉得不安,总会时不时想起那夜的梦。
就怕像当年一样,她在家里浑然不知高高兴兴的,突然有人跑来告诉她阿爹阿娘的噩耗。
裴雪青打量着她的神情:“看你好像有心事,你若有什么开解不了的,不妨与我说说。”
姜稚衣抬眼看向裴雪青。元策没与裴雪青说的事,她自然也不能说。
帐外天色渐暗,帐子里点起灯烛,姜稚衣搁下热茶,抱膝坐在榻上:“雪青阿姊,你说,大家怎么都有非做不可的事?”
裴雪青不解:“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譬如我阿爹要拥护皇伯伯上位,我阿娘要追随我阿爹,还有——”姜稚衣想了想,“沈元策与你提过我,想必也同你说过,有一回他曾嘲笑我,说四殿下向皇伯伯婉拒了与我的婚事?”
裴雪青回想了下,点头:“有这么回事。”
“其实小的时候,我与四殿下的确交情甚笃,长辈们也戏说等我们长大之后要给我们指婚,当时我也不懂情情爱爱的,只因与四殿下玩得好,便觉得说不定将来真的会嫁给他。”
“后来我家中出了变故,搬进侯府,和那些皇子公主来往便少了许多,不过在我最难过的那几年,四殿下若得机会出宫,还是会来侯府看看我,偶尔给我送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儿……只是忘了从哪一年起,他便不怎么与我走动了。”
裴雪青蹙眉:“这是为何?”
姜稚衣笑了笑,慢慢地说:“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原先和气的端王府早就不复存在了,皇宫里明争暗斗,是吃人的地方,大家都变了,四殿下作为庶出的皇子生存不易,平日常受欺负打压,他母亲娘家没有权势,也无力立足深宫。他若要给自己和母亲挣一个前程,便该娶一个对他有助益的妻子,而我——这个他小时候的玩伴,父母双亡,空有一身虚无的荣衔和皇伯伯随时可以收回的宠爱,对他来说绝非良配。”
裴雪青怔怔看着姜稚衣,半晌没说上话来。
姜稚衣抿了抿唇,又笑:“可是就像我阿爹选择社稷没有错,我阿娘选择我阿爹也没有错,四殿下要挣前程,在我与前程之间二者选其一,并未贪心多得,其实也没有错。只是他们都有非做不可的事,我虽然在他们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可在他们非做不可的事面前,好像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裴雪青摇了摇头:“你别这样想,选择虽两难,但总会有人觉得,你才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
姜稚衣抬头望着头顶的这座营帐:“会吗?”
裴雪青看着她视线落处,隐隐猜到她的心事:“你担心在沈少将军这里重蹈覆辙,还在犹豫与他的亲事?”
姜稚衣一动不动地坐着,沉默片刻,点下头去。
至亲血仇,若换作是她也不可能放下,她都不需要问,便知那是元策非做不可的事。
可他的对手是连朝廷、连皇室都畏惧的河东,这件非做不可的事无异于行走刀尖,命悬一线。
姜稚衣双手抱膝,下巴抵着膝盖,出神地道:“我只是在想,他先前与我求亲,是因为娶我与他非做不可的事在同一个方向,可如果有一天,他非做不可的事和娶我南辕北辙,又或者……他可能要为他非做不可的事付出性命的代价,那我怎么办?”
“我是不是……又是被抛下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