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他方才说什么看了又不给名分,何时有名分何时给她看,所以那到底是?
算了,说她学宝嘉阿姊,那她回头去信问问宝嘉阿姊就是。
姜稚衣脑袋里断续地想一出又算一出,等得实在犯了困,靠着软枕闭上了眼。
元策从浴房出来的时候,见她抱着被衾,白里透红的脸贴在软枕上,嘴唇微翘,呼吸绵长——已经等他等睡着了。
赤着半身晾了晾水气,元策低头看一眼自己,长出一口气,拎起里衣和外袍穿上,系好革带走上前去,单膝屈地蹲在榻前,静静看了榻上人一会儿,将她抱在怀里的那卷被衾轻轻抽出,铺开。
“嗯?”姜稚衣迷迷糊糊醒转,仰起脸来揉了揉眼,“你可算洗好了,怎么这么久……”
元策抬起手,拇指指腹摩挲了下她的脸颊,轻声道:“收拾了下浴房,我回房去了。”
“回房?”姜稚衣醒过神来瞪着他,“你不睡我这儿,用我浴房做什么?”
元策一噎。
“怎么还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呢……我在这儿等你等得眼皮打架,你这像话吗?”姜稚衣撇着嘴咕哝。
“想我陪你睡?”
“你不想吗?”
“那不许再动手动脚?”
姜稚衣蹙眉:“我动手动脚还委屈你了?”
元策拿指关节捋平她眉心:“是我怕忍不住委屈了你。”
她自幼丧母,唯一疼爱她的长辈又是舅父,正月里只是定亲,想必家里也未曾请嬷嬷教习真正的男女之事,所以与他亲近时毫无防备分寸。那些风月话本,估摸着也就写到她常挂在嘴边的“亲亲”了。
看姜稚衣摸着眉心不解,元策掀被上了榻,枕着手臂大喇喇躺下,自我催眠一般望着头顶的承尘:“行,你随便动,刀子剜肉我都懒得吭声,我有什么不能忍。”
“谁稀罕动你了。”姜稚衣冷哼着背过身去。
元策偏头看向她生气的后脑勺,过了片刻,又见她不爽利地转过半张脸:“怎么我不稀罕你,你也不稀罕我了?”
元策在心底念了三遍书院里讲过的课——“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然后把人抱进了怀里。
姜稚衣枕着他胸膛躺好,满意地闭上了眼。
夜深人静,这眼一闭,先前被打断的思绪重又飘回脑海,姜稚衣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今夜提过的那些人。
躺在长安沈府东院厢房,面色灰败的高石,与元策在天崇书院角逐骑射、赛马球的钟伯勇和卓宽,跛了一只脚,常年拄拐的康乐伯,身在牢狱中,等待秋后问斩的宣德侯……
一张张面孔在眼前闪过,每一张都面目狰狞,沾满污泥,大睁着一双空洞血红的眼,像索命的恶鬼。
一转眼,她不知到了哪里,漆黑夜色下,他们一个个浑身是血地站在她面前,朝她笑着:“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手染鲜血之人,终有一日也将死在血泊之中……”
再一转眼,烟尘弥漫的沙场上,千军万马对阵冲锋,她看见元策高踞马上,手执长枪,身先士卒朝前拼杀,忽而迎面箭雨落下,流星般的箭矢密密麻麻刺穿他胸膛……
场景再转,她穿着大红喜服坐在瑶光阁的妆台前,听着窗外热闹的唢呐声声奏响,奇怪地问惊蛰与谷雨,吉时已到,为何还不来给她上妆?
惊蛰和谷雨红着眼跟她说:“郡主,您忘了吗?沈少将军已经不能来娶您了。”
姜稚衣震动地望向面前的铜镜,才看清自己穿的不是喜服,而是一身缟素的丧服,再听窗外唢呐声,吹的哪里是喜乐,分明是丧乐。
一颗心如堕冰窖,姜稚衣扶着妆台,浑身打起冷颤,一刹间泪如雨下……
“姜稚衣?”耳边忽然有人唤她名字,一声过后又是一声。
温热的指腹抚上她湿润眼角,将她从绝望的谷底拉起来。
姜稚衣在心如刀绞般的窒息里用力睁开眼来,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怔然间,像不敢相信似的,姜稚衣眨掉眼眶的泪,缓缓抬起食指,生怕碰碎什么一般轻轻触摸上这张脸,指尖从他斜飞入鬓的眉,游移到他英挺的鼻梁,再到他薄薄的唇。
元策抱她在怀,垂眼看着她轻颤的手指,任由她动作着,皱了皱眉问:“做噩梦了?”
姜稚衣一愣,被这一句问话惊醒,慢慢偏过头,看见静谧的卧房里烛火轻燃,窗外春夜和暖。
没有什么带血的诅咒,也没有什么战场,更没有什么丧服。
她做噩梦了。
她只是做了个噩梦……
可是梦里满目的红忽而变成满目的白,那一瞬的绝望真切到就好像六岁那年,她听说阿爹回来了,欢欣鼓舞飞奔出府,却看见了阿爹的棺椁和飘扬的白幡。
也好像那一年的除夕夜,她独自对着一桌子不知热过几遍的饭菜,好不容易饿了,夹起一只饺饵吃,忽然看见嬷嬷踉跄着跑过来,说她阿娘服毒自尽了。
心脏像被狠狠挤压、揉碾过,姜稚衣急喘着气,用从未有过的力道一把抱紧了元策。
元策腰上一紧,低下头去,刚想问她梦见什么了。
“元策,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姜稚衣忽然抬起头来,颤抖着开口。
“你的仇——是不是还没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