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裴府水榭,不是你透露假消息给郓王,说我在查他私吞忠勇侯兵粮的案子,逼得他对我出手?”
“你和方芙兰联手杀了姚素素,嫁祸给罗姝,利用罗姝把我骗去白云寺,让郓王的暗卫把我追杀至落崖的不也是你?”
“你知我失忆,利用周才英把我诱去皇城司,然后派柴屏把我逼至皇城司的柴房,锁在一片火海里,现在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的不正是你?”
“我是无所谓你借刀。”程昶道,“无论你手上有多少把刀,我都能一把一把给你卸了。”
“这个人,”他伸手一指地上的柴屏,“你手上最锋利的利刃,我第一个要的就是他的命。”
“我就是想让他死!”
“死”之一字出口,周遭众人心中大骇,纷纷跪在地上。
立在当中的程昶锦衣玉簪,明明一身清贵装束,或许是映照着灼烈的火光,不知觉间竟显得森然而妖异。
柴屏重新扑上来:“三公子、三公子,求求你,我把命还给你,让我离开这里吧……”他往身后角落的数名死囚一指,“我不要与这些人关在一起,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了,我从来没害过他们,他们却要恨我……”
可程昶任凭他说着,却丝毫不理会。
柴屏心中怕极,心下一横,当下狠狠往舌根咬去。
怎奈程昶竟先他一步反应过来,伸手箍住他的下颌,迫得他齿关不能合拢,随后将他朝后一搡。
几名衙差立刻上来将柴屏重新缚住。
陵王忍无可忍,当即吩咐:“来人!”
曹源立刻带着护卫上来,应声道:“在!”
“把柴屏带走!”
“是!”
“大理寺。”程昶也道。
“在!”
“谁敢带人走,格杀勿论。”
“是!”立在牢门口的武卫顷刻应声,同时拔刀出鞘。
两边僵持不下,程昶又步去柴屏面前,俯身看向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是想死吗?”
“那本王趁着你临死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我当初,其实早就‘死’在皇城司的火海里了。”
“你命人取铜锁时,我其实看见了,我太恨了,所以那火从柴房里冲出来,吞噬烧尽你所有手下。”
“但你知道你为何没有被火烧死吗?”
“因为我当时在想,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死得最痛苦。”
“我想看着你,以你最恐惧的方式死去。”
“我终于找到了。”
他站起身,指着囚室角落里的几名死囚,轻笑着道:“你看看啊,你的这些父亲兄弟,他们多恨你啊。”
“若不是你考取功名,他们怎么会因你而死?”
“你的老父已花甲之龄,最小的小弟才十五岁,多无辜啊。”
“可惜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不知道悔过。”
“以杀止伤无量重罪,阴司地府都未必肯收你。”
“你手上沾着这么多条人命,你这些年过得不胆寒吗?”
“你哪一日不是活在炼狱里?不是活在水深火热的梦魇里?”
“你每一日入梦,是不是都有人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问你。”
“为什么当初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怎么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不是你?
最该死的就是你!
该死的是你!!
柴屏听程昶说着,越听越颤抖,心中慌骇与惊恐越积越深,一下炸开,他忽然惨叫一声,奋力挣开束缚住他的衙差,仰首就往牢门口武卫的刀刃上撞去。
这一切来得太快,直到半截喉咙被割开,鲜血“噗”一声喷溅出来,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滚烫的血浇洒在陵王身上,也浇洒在程昶身上。
整个牢狱在这个瞬间几乎是寂默的,只能听见火把烈烈的烧灼声。
众人看着柴屏的尸体,目光里写满惊骇与震诧,包括陵王。
只有程昶的眸色镇定平静,他淡淡看了眼地上已无声息的人,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袖口。
过一会儿,大理寺卿战战兢兢地唤:“二、二位殿下。”
陵王紧盯着程昶,半晌,一拂袖,带着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大理寺的牢狱。
他最后拂袖的动作是个收尸的意思,可是程昶不出声,底下的人哪里敢动。
他们方才都看见了。
这位王世子殿下,不过几句话,就逼死了一名当朝四品大员。
衣裳上虽沾了血,手上竟还干干净净的。
三公子落水后,众臣只知他是比以往有本事了,未料竟还有这样的铁腕手段。
好半晌,大理寺卿又才胆颤心惊地问:“世子殿下,要、要收尸吗?”
程昶的眸色安安静静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无,他又扫了地上的尸体一眼,淡淡道:“收吧。”然后离开了囚室。
程昶一步一步朝外走。
甬道的尽头,有暗沉沉的暮光。
黄昏了。
他朝着那光走去,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周围的人听了这声笑,全被慑住,前前后后跪了满地。
当初摔落崖下粉身碎骨,烈火焚身骨血寸断,虽然起死回生,可那些痛他却尝到了。
他与人为善与世无争,诸般剧痛加诸己身,他做错了什么?
程昶步至甬道口,暗金的暮光洒落在他身上,把他身上的血照得灼艳。
黄昏了,逢魔之刻。
原本天人一般的容貌在这一颗妖冶至极,颊边浅痣本来不显眼,却因沾了血,凄艳而灼目。
程昶的嘴角扬了扬,片刻,又扬了扬。
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这就是复仇的滋味吗?
实在太痛快了!
他独立在斜阳下,笑得不能自已。
可那笑声却苍凉而悲阔。
他站在那里,一身锦衣染血,是权势滔天的王,也是凡心入魔的妖。
他不是菩萨。
是这尘网深劫里逃不开的凡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