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周铭仕嘴角微勾,饶有兴趣地想: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才是最好的试探手段呀。
眯起眼,周铭仕似乎是在商量:“谨修,把长命锁给你弟弟,爸爸再让人给你打一条。”
在周铭仕视角里,眼前的少年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那眼里是水光氤氲的委屈,是隐而不发的悲伤与难过,是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怯怯祈求。
“可是这是我妈妈送我的。”他轻声道,快哭了般。
周铭仕不为所动:“谨修,听话。”
他眼里的一切都是假的,表现出的一切也都是假的。裴谨修有那么一瞬真的觉得自己已到了忍耐的边界线上,差一点就要把和裴家里应外合,步步为营的计划全都抛之脑后了。
他究竟还要忍多久才能复仇,他为什么不能一刀捅死这父子俩,大家全都去死,一干二净?!
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一切情绪,把滔天的愤怒伪装成了乖乖听话的委屈求全,摘下长命锁,给了周云景。
周云景欢天喜地地走了,周铭仕也很是满意,人群簇拥他俩离开。
书房内,裴谨修眉宇间的一切情绪都于刹那间消失无形。
有些事踏出一步就无法回头,他的命是裴泠给的,那他起码要守住身而为人的底线。
不要杀人。
三天后,裴谨修丢垃圾时,偶然间在客厅的垃圾桶里捡到了那枚被剪得稀巴烂的长命锁。
脑海中突然升起一种预感,明确无比,不容置疑。
他这辈子注定要当个短命鬼了。
死神无声的催促令裴谨修愈加珍惜时间,他简直快把一天掰成两天过,拼命地压缩着闲杂时间,大学四年课程,他用两年就修完了,十五岁大学毕业,出国留学,十六岁拿到了研究生学位。
周铭仕当然不可能让他进万泠集团,所以裴谨修在国外投行找了份暂时的工作,静待时机。
当初,万泠集团内部有不少裴系的人,裴泠出事后,周铭仕大屠杀般地清洗着管理层上上下下,然而百密总有一疏,最终还是留下来了一些裴家一手栽培的人才,对裴家也忠心耿耿。
这些年里,在裴家人孜孜不倦地努力渗透下,万泠集团内的各个核心部门都逐渐被裴系人才更换取代。
这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周铭仕对此无知无觉,等他骤然回过神时,甚至连公司的首席人力资源官都换成了裴家的人,理所当然的,他这一次再也阻止不了裴谨修加入万泠。
升任万泠集团副总那年,裴谨修刚满十八岁。
周铭仕其实已经有三年没见他了,当年印象里那个清瘦拘谨,乖巧顺从的懵懂稚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强大稳重,深不可测的业内新贵,简直从里到外换了个人般,丝毫看不出半点从前的影子。
他最大的儿子与裴谨修同龄,正在国外花天酒地醉生梦死,除了花钱以外什么都不会,更别说富有耐心地主导一场谈判,跨国谈下一笔价值上百亿的项目,游刃有余地加杠杆投资赚钱,小心谨慎,但并不畏畏缩缩,似乎真的把操控金钱当成了一种得心应手的游戏。
然而即便再如何惊叹于裴谨修表现出来的才华与能力,周铭仕仍旧不愿意把万泠交给他。
对他而言,万泠就算不姓周,也绝不能再姓裴。
这场斗争本来应该持续很久,五年,十年,二十年……久到周铭仕两鬓斑白,久到裴谨修半生耗去。
所幸,或许是周铭仕这一生作恶多端,一年后他就得了极为凶险的胰腺癌,病情发现时就已经进展到了晚期。
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裴谨修那时正在国外忙一个并购项目的谈判,得知消息时不知是喜是悲,他无边的怨恨没有消散一点,反而于无边怨恨中又升腾起一股不知所措的无力。
或许是因为人之将死,周铭仕终于在病痛缠身时良心发现了一回,万泠毕竟融入了他十多年的心血,他从始至终都没糊涂到让自己那几个废物儿子接管万泠,放眼集团内部,也再没有比裴谨修更合适的接班人了。
周铭仕别无选择,只能在将死之际把万泠交给裴谨修,他给自己儿子们留下了另一笔丰富的财产,并请求裴谨修能看顾一二。
复仇复了一半,结局却提前上演了,他想得到的一切竟然就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周铭仕就要受尽痛苦地死去,万泠也即将回到自己手里,可这算复仇成功吗?裴泠会满意这样的复仇吗?
可再不满意也没办法了。
立下遗嘱的一个周后,周铭仕死在了医院里。
裴谨修彼时刚好签订完了最后的合同,得知消息后立马买了票,决定于当夜离开阴云密布的E国。
还没等他从纷杂的思绪中整理好心情,回国中途,电闪雷鸣,黑云涛涛,仿佛世界末日降临一般。
飞机如同小孩的玩具,被吹得东倒西歪,转来转去。
千头万绪戛然而止,裴谨修面无表情地心想:他也要死了。
一生如走马灯般地闪过,许多早已忘却的事也一一浮现在脑海里,无比清晰深刻。
人死之后真的有灵魂吗?是会下地狱,还是会轮回转世?
疲倦地闭上眼睛,生命尽头,裴谨修只有一个想法。
别有来世。
所幸,天向来不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