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 站定,周铭仕抬头,一眼望见了就站在小区门口的裴谨修。
一瞬恍惚。
十三岁的少年, 穿着洗得发白的廉价浅色衣服,皮肤更白,日光照拂下好似通透精致的白玉,周铭仕很难想象极北之地也能养出这样的肤色, 唯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遗传了裴泠的冷白皮。
他瘦了不少, 长得也与裴泠越来越相像了,之前那股令人厌恶无比的娇纵傲慢气已荡然无存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坚韧。
弱小而又可怜, 好似饱经风霜的幼兽, 明明已经眼眶通红了, 却还噙着泪不肯落下, 倔强中夹杂着无限委屈,只不过是强撑着不愿露怯罢了。
此时此刻,不仅他在看裴谨修, 裴谨修也在看他。
那雾蒙蒙的湿润眼眸里, 那色厉内荏的坚韧下, 是无限的委屈与不安,是小孩子的任性与撒娇, 是……在向他祈求爱。
从未有过的神情。
眉头骤起,心下微动,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于心底蔓延开来。
周铭仕心底还存有几分的犹疑, 他招了招手,似乎在逗弄小猫小狗般, 轻声道:“谨修,过来。”
周围不远处围着很多人,孟子冬也在人群里,还有远道而来的记者媒体,每个人都在等着看亲人相认阖家团圆幸福美满的那一瞬。
看客期待的目光落在裴谨修身上,却宛如最锋利的刺刀,刀刀割人肉。
但裴谨修别无选择,这场戏既然已经开始演了,就不能半途而废,他只能乖巧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像刚化出双腿的小美人鱼,每一步都痛得鲜血淋漓。
脑海里只有临别之际贺华年叮嘱给他的那段话。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忍。
站在周铭仕面前,裴谨修垂下脖颈,自惭形愧一般,整个人竟然局促不安了起来。
他肩膀发着细微的抖,身体一颤一颤的,好似抑制不住泣音,发出若有若无的哭声。
这样的裴谨修,倒让周铭仕身心舒畅,顺眼至极。
他还是没表现出任何主动,甚至没有一点失而复得爱子的欣喜,高高在上的,带着几分斥责,淡淡开口道:“五年不见,人都不会叫了吗?”
鲜血似乎自肺叶上涌,满溢于唇齿之间,裴谨修却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还要表现得受宠若惊。
他双手揪住了周铭仕衣服,似乎是情不自禁,动作克制而又小心翼翼。他的脸轻轻地贴在周铭仕胸膛,亲近顺从却又不敢过度冒犯的姿态,像小猫蹭人,乖得很。
破碎哭音中,字字泣血一般,他十分艰难的,无比勉强的,伴随着呜咽声低低道:“爸爸,我好想你。”
好想杀了你。
但他看起来实在是太乖了,锋芒尽敛,爪子都不敢伸一下,生怕被嫌弃般,微妙的讨好。
心底犹疑散尽,周铭仕这才安心,淡淡笑了。
他摸着裴谨修柔软的头发,捏了捏裴谨修后颈,逗猫逗狗般,柔声道:“嗯,好孩子。”
人群中,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有些人甚至感动哭了,伸手擦着眼泪。
唯独孟子冬,望着此情此景,他神情却无比凝重,心里更是空茫一片。
太诡异了,处处都不对劲。
可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诡异,哪里不对劲。
周铭仕当天晚上就要接裴谨修回京州,只给裴谨修留了半个小时收拾东西的时间。
仿佛澄县的空气有什么致命病菌一般,本来周铭仕是一刻都不想留的,非常着急离开,他更不觉得裴谨修在澄县这种鬼地方所拥有的破烂到底有什么好收拾整理带去京州的。
但最终在裴谨修示弱的低姿态与眼神恳求下,周铭仕还是勉强退了一步。
望着少年上楼时的清瘦背影,周铭仕突然想起了助理整理的调查报告书里的几件事。
八岁那年被人欺负,打群架,一对五,每个对手都比他年龄大。
九岁那年又被人欺负,打群架,一对九,还是每个对手都比年龄他大。
十岁那年持续了一整个学年的孤立与校园霸凌。
……
他从前一直觉得裴谨修像裴泠,娇气傲慢,自以为是,无知至极,只不过是投胎命好,所以无论犯过多少错都有家庭托底,鲜花绿草与太阳铺就出了光明大道。
这种人,有朝一日要是流落社会,一定会被人榨骨吸髓,吃干抹净,涓滴不剩。
可裴谨修竟然熬过来了,还活得极其漂亮。
刚见到裴谨修时,周铭仕原本还是觉得裴谨修像裴泠,活得漂亮或许是运气不错,起码县一中拼尽全力帮他,瑜城三中也十分照顾他,更别说还有孟子冬、胡悦、李萍之类的好老师倾心关爱呵护。
果不其然,裴谨修一见了他,就好似菟丝子终于找到了可以攀附的大树,想要确定他的爱,想要依赖他,生他的气但又不敢惹怒他,像被主人丢弃的宠物猫,在外面风餐露宿挨饿受冻五年后,终于磨去了一身锋利爪牙,学会了顺从与乖乖听话。
可现在,周铭仕倒突然觉得裴谨修像的是他了。
普通八岁小孩可没这么能打,普通八岁小孩更不可能在经历这么多后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考上大学。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周铭仕再清楚不过,薄情寡义,心狠手辣,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吃过的苦要比裴谨修多得多,更不是没有逢场作戏,虚以逶迤过。
眼神一瞬幽暗,那一抹怀疑如同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讥诮地勾起嘴角,神色突然间冰冷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