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声声。
一脚深一脚浅的, 傅赫川爬了一夜雁临山,越爬越冷,浓郁夜雾沾湿衣衫。
心存死志, 傅赫川早已感受不到身体的痛与冷,只麻木的,提线木偶一般,四肢僵硬地前进着。
雁临山不高, 即使他慢如蜗牛,也只爬了三个小时, 到山顶时刚好凌晨五点。
山上清雾朦胧,晨光熹微。
手撑树干喘着气, 令傅赫川感到意外的是, 雁临山顶, 此时此刻, 偏僻的悬崖前, 竟然站着两个人。
一者长发及腰,紫玉绾发,半披半簪, 容颜精致俊美。
一者刚过肩的半长发, 眉眼清隽, 气质温柔明动。
瞳孔骤缩,傅赫川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裴谨修和池绪!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傅赫川脸上身上还有被蔡连虎打出来的伤,青紫交叠,狼狈不堪。
如果说他此时此刻第一个不想见到的人是林之汀, 那第二和第三就绝对是裴谨修和池绪。
最一开始听到这两个名字是从韩辰卓嘴里,夹杂着无边怨毒的诅咒与刻骨恨意, 是他那个小表弟最讨厌的两个小孩。
那时傅赫川刚满十八岁,平时上学,假期工作,不常回家,但只要他一回家,韩辰卓就会喋喋不休地跟他咒骂裴谨修和池绪,甚至三番五次地让他保证以后一定会为自己报仇。
小孩之间的矛盾,那时的傅赫川只是冷淡地听着,并未放在心上。
接下来便是六年后。
傅平春落网,裴谨修这个名字第一次正式地跳进傅赫川的眼里。
结仇的开端。
此后十年,仿佛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克星般,凡裴谨修出现的地方,傅家就会立马被一股不详的厄运笼罩,总是莫名其妙地一败涂地,讨不到一丁点好处。
而裴谨修,年少恣意,聪慧过人,无往不利,风光无限。
像极了从前的他。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睁睁地看着心仪的项目一个接一个地落到裴家手里,眼睁睁地看着裴谨修如一颗璀璨夺目的新星般冉冉升起,眼睁睁地看着两家的差距越来越大,一代新人换旧人,曾几何时聚焦于他身上的视线全都被裴谨修吸引了去。
一开始还总有人说裴谨修是如他一般的少年人才,后来就再也没人这么说了,他的名字渐渐地淡出业内,甚至远不配和裴谨修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傅赫川当然不可能甘心,他憋着一口气,藏着野心,势要再杀回那权力的顶峰,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可后来发生的每一桩每一件事都在残酷无情地把他往山脚砸,身后还有无数人拉着他的脚,死命地拖他堕入深渊。
心血耗干,傲骨寸寸磨灭,输得一塌糊涂,再不甘心也得认命。
可冥冥之中,傅赫川总觉得裴谨修拥有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池绪也该是他的。
不知为何,支兰古镇初相遇,第一眼望到池绪时,傅赫川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就好像……他们上辈子见过一般。
他确实有一瞬恍神,以为那是林之汀,可他很快就发现不是了,他心里也一清二楚,从池绪身上感觉到的那份熟悉感,与林之汀毫无关系。
千头万绪,仿若前世今生。
看见裴池二人,傅赫川本能地想躲起来,可身体却僵硬无比,寸步难行。
慢动作般,迎着晨光,池绪转身望来。
视线落下的那一瞬,他眉眼间的温柔和煦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顷刻间便覆满了冰冷的讥诮。
遥远而又清晰的声音传来:“你是来跳崖吗?”
“……”傅赫川确实是。
坠崖入海,尸体永眠于幽深海底,世间再无他。
这就是傅赫川为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
他不想进监狱再度受尽折辱,更不想千秋万载背负骂名,沦为人们闲余饭后的谈资。
他要为这件事画上一个神秘无比的句号。没人会知道他最终去了哪里,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人又身处何方。
但当池绪如此直白地问出时,傅赫川还是愣了一瞬。
他没回答,池绪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般,嘴角缓慢勾起,眼中也染上了笑意。
只不过是冰冷残酷的嘲笑。
缓慢开口,声音轻轻落下,却仿佛一字万钧般,言出法随。
“不过很可惜,既然今天我们在这里,你就不能跳崖。”
他站在风中,衣衫随风而动,气场如有实质般地在崖顶上铺开,挡在那里,似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呵,傅赫川拧起的眉头骤然舒展,气极反笑了。
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能选择生,竟然连怎么死都不能选择了吗?
心里梗着一口气,傅赫川面白如纸,牙关紧锁,一言不发。
他无视裴谨修与池绪,打算走斜右边绕开这两人,磕磕绊绊地往悬崖边走去。
裴谨修提着登山杖,猫抓耗子般游刃有余,任傅赫川往哪个方面躲,最终都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傅赫川面前。
登山杖只是轻轻敲了下傅赫川膝盖,不知怎么的,傅赫川膝盖就针扎一般泛起剧烈的疼痛,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惊慌之中,他用手撑了一下地,但膝盖还是直直地撞进了碎石堆里,手掌也擦破了皮,血肉模糊。
长发随风飞舞,逆着光,裴谨修像从天而降的谪仙。
面沉如水,冰冷淡漠。
居高临下的,他淡淡地开口道:“你知道吗?其实我后来一直都很讨厌动手打人。”
裴谨修骨子里一直都是崇尚文明的,他讨厌原始的暴力与纯粹的兽性,更讨厌被暴戾情绪支配时失控的感觉。
可惜,前世今生,他不犯人却总有人来犯他,被迫打了无数次架。
更何况,一报还一报,有些罪只能用身体的痛苦来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