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还是幼稚,以为捅了天大的篓子也没关系,以为一走了之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不过幼稚也罢、无知也罢,有她方才那一篇话,他就心满意足了。
然后他伸手一拧茉喜的脸蛋,逗小丫头似的笑道:“妾有意,郎也有情,这回高兴了吧?”
这话一出,陈文德猛地抬眼注视了她。
茉喜冷着脸,狠叨叨地打开了他的手,“你到底要说什么?”
茉喜的脑筋飞快地转了一圈,随即她开了口,“那咱们先吃饭,吃饱了换身厚衣服,赶紧从后门跑。事先说好了,我得带上我儿子。你呢,你带上小武。小赖子我管,行李和钱你们管,谁也别扯谁的后腿,怎么样?”
陈文德被她击中了手背。收回手将手背贴上嘴唇,他吮了吮痛处,然后放下手,盯着茉喜继续说道:“你跟我好了一场,临到最后我完蛋了,我不能拉着你跟我一起见阎王。你不是一直想给姓万的当小老婆吗?行,这回我放你和你那崽子走,临走前我再给你一笔钱。要是姓万的嫌你让我睡了一年,不要你了,你手里有钱,自己过也饿不死。”
陈文德一直笑,笑得昏昏沉沉,笑得醉醺醺。听了茉喜的话,他忽然成了个很害羞的小男孩,抬起双手捂住了下半张脸,他垂着眼帘一耸肩膀一缩脖子,几乎是美滋滋的,他抿着嘴唇,嗯了一声。
茉喜依旧看着他,“我走了,你呢?”
快步走到陈文德面前也蹲下来,她探头去看对方的眼睛,“难不成,还能有人打到这里,杀了你不成?”
陈文德抬手挠了挠鸟窝一般的满头灰发,“我?我上山当土匪去!”然后他顺手往窗外一指,“出了城往东走,不出三十里地就是山,挺近的。”
茉喜原地做了个向后转,“精光彻底?什么意思?”
茉喜收回目光,冷笑了一下,“好,真仗义!那你把钱给我预备出来吧。告诉你,少了我可不干!”
睫毛忽闪着往下垂,他看茉喜是一团明艳的火,周身是火红的烈焰冲天,一双眼睛却蒙着寒冷的水光。仿佛承受不住了这样的刺激,陈文德盯着地面,还是无声发笑,笑个不停。
说完这话,茉喜就不再搭理他了。
他的高大身体贴着门框向下溜,一点一点地由站变成了蹲,“输了个精光彻底。”
对待陈文德的话,茉喜只肯信他的十之三四。陈文德说他仗没打好,她信,她不是没见过他趾高气扬的模样,如果打好了,他不会这么疯疯癫癫。
陈文德依然是笑,笑得眼睛鼻梁全显了皱纹,“这回真输了。”
没打好,那就是打坏了。坏到什么地步,她不通军务,想象不出。听陈文德那一番疯话的弦外之音,竟像是走到了绝路的意思——这一点,她不是很信。
茉喜回了头,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狠瞪他。
她怀疑陈文德是在试探自己,自己当初和小武坐得近了,都被他疑神疑鬼地教训了一顿,如今他走了下坡路,难保不会又犯疑心病。她自认为是有心计的,绝不会轻易中了陈文德的计,所以自顾自地下床去了厨房,她亲手给他煮了一大碗酒酿圆子。不管怎么说,现在他算是她的男人,他像个土鬼一样地回了来,她闲着没事,理应给他弄点吃喝。
陈文德迈步走上台阶,倚着门框站住了。笑眯眯地盯着茉喜的背影,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心慌气短腿软,而且失控一般地忍不住笑,笑得简直要哭出来,“茉喜。”
陈文德乖乖地吃了那一大碗酒酿圆子,与此同时,勤务兵用扁担给他一桶桶地挑进了热水。在洗澡之前,小武在茉喜的呼唤下,带着一套剃头家伙过了来。
话到这里,她头也不回地一招手,“进来,给你弄点热水擦擦洗洗,看你那个丢人现眼的臭德行!三十大几的人,给我当爹都够了,我不让你哄就不错了,你还等着我宽慰你啊?”
小武作为陈文德的全权代表,一直住在隔壁院子里给他看守茉喜,陈文德这两个月顶风冒雨地东奔西走,他却是坐在家中岿然不动。如今忽然间和陈文德见了面,他盯着陈文德的脑袋,和茉喜一样,也愣了。随手将那套剃头家伙放在了身边桌上,他望着陈文德,难以置信一般,轻声开了口,“司令……”
她没有捧他这疯疯癫癫的场,自顾自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她转身往屋里走,“人嘛,三穷三富过到老,横竖你那脑袋还长在腔子上,还能吃能喝能喘气,输就输了呗!又不是往后没有日子了,你至于跟我摆出这副输不起的熊样吗?”
他看陈文德,陈文德端坐在一把木椅子上,双手扶着膝盖,也在看他。无言地对视了片刻之后,陈文德忽然吆喝了一嗓子,“武治平!”
茉喜松了手,在收回手的同时,顺势在他头脸上抹了一把,“是不是打仗打输了?”
小武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一立正一敬礼,“有!”
陈文德咧开嘴,毫无预兆地笑出了声音,声音很低,有出的气没入的气,笑得宽肩膀直抖。及至他嘿嘿嘿地笑够了,他哑着嗓子又开了口,“你要是心里真有我,就该和我同生共死。我们——”他抬手向上一指,“在天愿作比翼鸟。”又向下一指,“在地愿做连理枝。”随即掌心向上一抬,“生则同床。”最后伸展手臂向旁一扫,“死则同穴。”
陈文德嘿嘿笑了,一边笑一边对着他招了招手,“过来、过来,跪下给我磕仨头,往后你就是我的干儿子。你十八,我三十五,你喊我一声爹,不算我占你便宜吧?”
茉喜神情不变,只有眼中光芒大盛,“你少对我装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