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哪里还有比那笑容更美的风光呢?哪里还有比小赖子更美的生灵呢?他又是万嘉桂,又是唐茉喜,他什么都是,无依无靠精赤条条地来到人间,专为了投奔茉喜。他一条眉毛一撮头发,一根手指一块胎记,都够茉喜痴痴地傻看许久。嘴唇亲着他的小脚丫,茉喜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万嘉桂。再过十几年二十年,这嘴边的小脚丫也会长成那么一只大脚丫子吗?当然会,小赖子是个小爷们儿嘛!
陈文德哼地笑了一声,“小姑娘,想跟我耍心眼,你还得再多吃十年干饭。你要吃要穿要首饰,没问题,要什么我给什么;可是想让我给万嘉桂养儿子,告诉你,没门儿!”
陈文德听见了茉喜的恶骂,但是不动气。慢悠悠地喝完了那一杯热茶,他想:“姓万的现在能调动多少兵?”
茉喜立刻推了他一把,“老陈,人家跟你说正经事呢!”
然后他又想:“那野种在他那里,到底能值多少钱?他究竟认不认这个孩子?”
陈文德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冷着脸转向前方,背对着茉喜发了话,“少跟我扯淡,一边儿待着去!”
手指在桌面上下意识地画着数目字,他知道万嘉桂不过是一介团长,说他小,他也能调动几千人马;说他大,他却又无法独当一面地做主。陈文德想自己可以利用野种再敲他一笔,不过除了“敲”之外,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呢?
“一个孩子,也不用你疼也不用你管,你给他口饭吃就是了。当年你连小武都能养,如今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反倒容不下啦?”说到这里,她一手抱住孩子,一手搂了陈文德的脖子,“傻子,我是实心实意地要跟你好,所以有什么话我不藏掖,明明白白地来和你打商量。我是什么人品,你心里有数,你这回让我如了意,我往后能亏待你吗?”
慢条斯理地又喝了一杯热茶,他的头上见了汗,同时心里定了新主意——这回他要换个路数,大方一点,直接把那个崽子送还回去。万嘉桂要是认这个儿子,那没得说,多少总得领自己的情;万嘉桂要是不认这个儿子,那随他的便,不管他认不认,反正自己是绝对不认。
茉喜用食指指尖一戳他的额头,保持着一脸浓浓的笑,“坏人!你个大老爷们儿,好意思这么欺负人啊?”说完这话,她直起腰,一屁股拱开陈文德的肩膀,挤着坐到了太师椅的扶手上。暖融融地往陈文德身边一靠,体温烘着她一身的香气,幽幽地熏人欲醉。
当然,万嘉桂也可能认了儿子,但是不领他的情。那也没关系,横竖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无本可亏。就算是倒搭钱,他也得把这崽子送走。
陈文德反问道:“我需要管吗?”
陈文德没有轻举妄动,他是在三天之后,双方战事一触即发之时,才突然下了命令,让手下一名军官带着几名伶俐小兵进了院子。趁着茉喜正在茅房里蹲坑,小兵先把奶妈子拉扯出来塞进院外汽车里,充当小赖子一路的粮食库,然后军官进入厢房,抱起小赖子就往外走。
茉喜劈头盖脸地在他脑袋上胡噜了一把,然后亲亲热热地笑道:“哎,这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自己做了主张要把他送走,你不管我舍不舍得呀?”
早产儿小赖子从来都哭得还没有一只猫崽子响亮,然而今天躺在军官怀里,他猛地号叫了一声,嗓门竟然隐隐地带了金石声音。一声过后,再号一声,后一声比前一声更高。一边哭号,他一边在军官怀里做鲤鱼打挺,而茅房里的茉喜听了声音,想都没想,提起裤子就跑了出来。眼看那军官抱着孩子快步往外走了,她不假思索地直冲向前,一头撞向了对方的脊背。
陈文德没看出这孩子长得像茉喜——他根本就懒得看这孩子。眨巴着眼睛扭头仰视了茉喜,他倒要看看这小娘们儿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军官猝不及防地受了偷袭,惊叫一声踉跄一步,两条胳膊下意识地向上一扬,当场把小赖子抛了起来。小赖子拔着高地狠哭了一声,随即结结实实地摔在了石板地上。未等他在地上躺稳当,一双手斜刺里伸过来,正是茉喜一把抄起了他!
茉喜不羞不恼,笑嘻嘻地说话:“真,认你当爹还委屈你啦?你瞧瞧,多好的一个孩子,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将来肯定是个漂亮小伙子,脑子也一定聪明。”
然后茉喜也没言语,回厢房抓起一条毯子把小赖子一裹,她转身奔着院子后门就跑了。
陈文德向后躲了一下,没躲开,于是对着茉喜瞪了眼睛,“去你娘的,他算我哪门子儿子?”
茉喜到底是怎么爬上房顶的,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谜——当时她抱着孩子跑向房后,看那意思,分明是要从后门向外冲,然而不知怎的出了变故,前院的众人正待要往后追时,她已经重新在房顶上出现了。
茉喜走到陈文德身边,腾出一只手捏起了小赖子的小手,俯身在陈文德脸上打了一下,“来,让咱儿子摸摸你的老脸!”
这房顶房脊高耸,斜斜地铺着古旧青瓦,一头从上面栽下来,摔是摔不死的,但头破血流的下场却是免不了。前院众人万没想到司令太太能够飞檐走壁,身手胜过野猫,一时间便惶惶然地失了主意。
陈文德连着走了三天,今日是刚回来。四仰八叉地坐在一把大太师椅上,他翻着眼睛打量了茉喜,感觉她声不是好声、笑不是好笑,有了点要兴妖作怪的意思,“什么事?说吧!”
正当此时,陈文德回来了。
对着陈文德抿嘴一笑,茉喜娇声嫩气地开了口,“有工夫没有?和你商量个事!”
大踏步地走进院子里,他双手叉腰站稳了,仰头一看,因为意外,所以先是扑哧一笑,随即反应过来,下半张脸上的笑容还未收尽,上半张脸已经变成了横眉怒目,抬手向上一指茉喜,他扯着烟枪喉咙吼道:“浑蛋娘们儿,你上去干什么?一天三顿饭吃腻了,要作死吗?”
茉喜给小赖子换了一身鸭蛋青色的小裤子小袄,奶妈子给他缝了两只小白袜子,也被她套上了他的小脚丫。把孩子打扮好了,她自己也洗漱收拾了一番。然后娘儿俩一起粉墨登场,出现在了陈文德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