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现在是彻底发不出声音了,可还勉强坚持着做口型,要和小武有问有答:“没到日子呢……”
她醒来的时辰,门外正在开晚饭。她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界,但房屋总归是大同小异,隔着紧密的门缝窗缝,她嗅到了热气腾腾的肉香——一点掺杂也没有的,纯是大块五花肉的香。
小武死盯着她,一身的力气全运到了手臂上与眼睛里,“要生你就生!”
她想咽口唾沫,然而嘴里又干又涩,舌头和上牙膛黏成了一体,于是她又想坐起身,可是力气顺着脊梁骨往下走,走着走着就没了影。斜过眼睛向下看,她发现自己的大肚子消失了。和大肚子一起消失的,是她的精气神。宛如一只被人掏空了的破口袋,她现在就只能是瘫在这里不动。
口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她瞧着倒像是比小武更镇定,“不怕……过会儿就好了……”
“生完了。”她想,“我也没死。”
茉喜张开了嘴,将一口似有似无的微弱气息吸入呼出,喉咙里嗬嗬地轻响了几声,她抖着苍白的嘴唇,耳语一般地说了话:“不知道……没生过……不知道。”
这两个念头让她隐隐感到了快活,好像大事做成一件,包袱也甩掉了一个,等她日后恢复好了,又是个轻手利脚的好身体。来日方长,她的世界还大着呢。
“你是不是要生了?”小武战栗着开了腔,“说话,是不是要生了?”
正当此时,房门忽然开了。
偏偏她还穿了一身鹅黄衫裤,是最嫩最明亮的黄,嫩过雏鸟的嘴丫子,亮过明月与太阳。鲜血从她的裤裆开始往开了漫,一直漫过她的大腿与小武的大腿。脱力一般地把脑袋向后仰过去,她长久地不言不语,人生大事只剩了一件,就是喘气。
像见了救命星一般,茉喜立刻转动眼珠望向了来人。来人是个胖壮洁净的妇人,红脸膛,笑呵呵地很面善。见茉喜睁圆眼睛看着自己了,妇人吃了一惊似的一拍巴掌,随即高声大气地笑道:“太太,你可算醒了!中午见你还是睡,这院里的人都悬了心,又不敢叫你,怕你睡不足。”
但是,茉喜的鲜血还是越流越急了。
说完这话,她像有读心术似的,无需茉喜出声,她自动地转身出门,片刻之后端回了一碗热水。碗已经是小碗,妇人偏还用小勺子舀了热水一点一点地喂给茉喜喝。水热得正好,温暖地滋润了茉喜的口腔。她的舌头渐渐恢复了温度与柔软,费力地吞咽了几小口热水,她这回再张嘴,就能发出声音了。
小武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僵硬成了铁铸的物事,他天生是个单薄身量,一身的力量十分有限,可此刻他硬生生地托起了茉喜,竟能长久地纹丝不动。
“我没事吧?”她问那妇人。
汽车夫从后视镜中扫了小武和茉喜一眼,扫过一眼之后就不扫了,因为前方根本就没有路,为了能够无中生有一样地穿越山林抄近道,他的两只眼睛已经快要不敷分配。
妇人笑道:“太太算是过了一道生死关,过来就没事啦。”
小武一手托了她的后背,一手拢了她的双腿,汽车还在疯了一般地颠簸,他极力地想要托抱起她。大腿上面隐隐的有了潮湿暖意,他没有低头去看,只不动声色地抽了抽鼻子,嗅到了慢慢腾起的血腥气。
然后她不等茉喜问,继续笑道:“还没给太太道喜呢,太太真是有福的人,头胎就得了个大儿子!”
茉喜紧闭了眼睛也紧闭了嘴,把仅余的一点力量全调动起来了,一口气接一口气,她逼着自己喘,腰和肚皮全是邦硬的,仿佛身体中间这一段已经化成了石头,说裂就能裂,说碎就要碎。茉喜不知道这算是哪一种程度的疼痛,她只知道自己得喘气,只要有气,就不会死。
茉喜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生了个儿子,而且听妇人这意思,儿子虽然早来了两个月,却还是活着的。少在娘胎里待了两个月,落草之后也能活?她漠然而又疲惫地想:“有意思。”
攥住之后收紧了手指,他犹豫了一下,随即将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一点一点地把茉喜拖拽到了自己身边,他俯身把一条手臂伸到了她的腿弯下。轻轻地把茉喜拦腰抱到了自己的腿上,他低声说道:“你就当我是你的垫子。”
然后,她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扭头看着那个妇人,她哑着嗓子说了话:“我饿了。”
小武瞄了前方的汽车夫一眼,见对方正在全神贯注地从山林里硬开出道路来,便收回目光转向茉喜,伸手攥住了她的一只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