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她哇哇地哭,“大姐作证,大姐上午还去我那儿了呢……大哥冤枉人……”
凤瑶院里的小丫头忽然走了来,鹦鹉学舌一般告诉她“大小姐叫你去呢”。
凤瑶听了这话,登时气红了脸,而茉喜更干脆,直接咧嘴哭了起来。一边哭,她一边飞快地分析了鹏琨方才那话,得出的结论是鹏琨遇上了自己屋里的人,但那人到底是谁,他第一不认识;第二,或许也没看清楚。
不出院子不知道,原来一夜之间白宅里已经添了新流言、新话题。人人都听闻冷宫院里闹起了鬼。那鬼是谁,不好说,十有八九就是先前死在冷宫里的那个小妾——死的时候已经成老妾了。也没罪过,也没缘由,活活地从青春年少坐起了牢,一直在那两间小屋里熬到了死,哪能不怨?遇了白家的人,能不报复?
漂亮的鹏琨手托一条冷毛巾,捂着眼睛走进了堂屋。茉喜和凤瑶一起扭头看他,就见他那张白净脸子上添了颜色,首先右眼黑了一圈,其次鼻头红了一片。闷声闷气地喊了一声妈,鹏琨随即抬手一指茉喜,“好你个小丫头片子,说!你在屋里藏了个什么人?!刚十五就知道找野汉子了,我告诉你,白家容不下你这一套!”
茉喜住了这几年,倒是一直平安无事,大概是因为她“白”得不很纯粹。她娘姓唐,也许她身上“唐”的成分更多一些。再说既然都住到那地方去了,显然是活得不得意,那鬼一生孤苦,想必也是怜贫惜弱的。
不出片刻的工夫,鹏琨过来了。
流言的内容很丰富,加之最近春暖花开,到了闹猫的时节,夜里颇不安静,所以众人想起夜间的种种风吹草动,越想越是惊骇。凤瑶不敢迎着母亲的气头说话,在自己屋里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地熬了一宿,及至天亮,她立刻让人把茉喜叫了过来,想要问个究竟。
但她的惶恐表情全现在了身上,领口托出的小脑袋不受身体的影响。她一边毛发皆竖,一边眨巴着眼睛做天真无辜状。
面对着凤瑶,茉喜的嘴依旧严紧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凤瑶对她没秘密,她对凤瑶可是从来不实话实说。一是信不过凤瑶——不是信不过凤瑶的品格,她是天生的谁也信不过;二是怕凤瑶洞悉了自己的花花肠子,会不再喜欢自己。
此言一出,茉喜的心登时在腔子里翻了个跟头,冷汗顺着后脊梁往外渗。她能感觉到自己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猫一般,周身的寒毛全竖了起来。
茉喜表现得一问三不知,凤瑶就坚信茉喜是真的不知。白二奶奶听闻自家大小姐又把那个野丫头招揽过去了,并没言语,因为她彻夜思索了一番,忽然感觉让凤瑶牵扯住茉喜也不错,否则家里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账儿子养好了伤,说不定哪天夜里又会摸到那个闹鬼的破院子里去。看茉喜那双水汪汪的吊梢眼,一瞧就是个淫妇的坯子,和她那个戏子娘真是一模一样。白二奶奶越想越嫌,只恨茉喜不再大两岁,让自己无法立刻找个人家把她嫁走。
白二奶奶点了点头,然后下了命令:“那就去把他叫过来。咱们家里容不得那妖魔鬼道的事情,今天夜里,我就把这案子断一断。既然打人的不是茉喜,那自然就是另有其人。”
白二奶奶有心事,挨了揍的鹏琨近来留意到了茉喜的脸蛋胸脯和腰身,也有心事,茉喜攥着那张内容不明的小纸条,心事更重,而凤瑶已经开始明目张胆地叹气,因为白二奶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真是不许她再上学去了。凤瑶读的是外国女校,学费昂贵,又因为那女校里尽是大小姐一流,一个个赛着花钱,所以凤瑶再不攀比,也节省得有限。白二奶奶控制不住丈夫的花销,又舍不得拘束儿子,只好在女儿身上节流。横竖再过一年,等凤瑶到了十八,也就该出嫁了。出嫁之后成了少奶奶,当家立计才是正经,还读什么书?
大丫头是刚从外面走进来的,这时候便低声答道:“太太,大少爷好多了,起初看着吓人,是因为鼻血蹭到了脸上,如今把脸一洗,倒是没有多重的伤。”
四下无人之时,凤瑶对着茉喜叹息,“其实让我把书念好了,我也能像男子一样赚钱养家的。我们班何颂龄的大姐,在清华毕业之后就去中学做了英文教师,自赚自花,很潇洒呢。”
白二奶奶横了女儿一眼,然后问身边的大丫头:“鹏琨好点儿了没有?”
茉喜一边听,一边用一只手捂着小肚子,不是肚子疼,是里面的衣兜里揣着那张小纸条,她总捂着它,怕它丢了。
凤瑶这时候也开了口,“妈,大哥伤得重不重?大哥自己是怎么说的?茉喜在我屋里是绝对不假的,就算她不在我屋里,她也打不过大哥呀!”
凤瑶委委屈屈地又道:“其实读到高中毕业,也花不了许多钱。不进大学也行的,我英文好,可以去考协和护校。毕业之后进了协和医院,一个月能赚好几十美元呢。”
紧接着她慌乱地抬手乱摆了一气,声音中几乎带了哭腔,“我下午就到大姐屋里玩儿去了,一直没回去。不干我事,我没打大哥。真的。”
说到这里,她抬眼望向了茉喜,“女子为什么非得嫁人呢?不嫁不行吗?等我嫁了人,你也嫁了人,咱们再见面,一定就生分了。”
茉喜一张嘴一瞪眼,“啊?!”
茉喜不假思索地摇了头,“不能。我不是那见色忘友的人。”
白二奶奶沉声说道:“鹏琨在你那院子里,被人打伤了。”
凤瑶难得听茉喜咬文嚼字,把她这话思量了一番,随即却是忍不住笑了,又拿起一本杂志卷了个筒子,对着茉喜的肩膀轻轻一敲,“你少胡说!见色忘友是女孩儿能用的成语吗?”
茉喜怯生生地抬眼瞄向了白二奶奶,“二婶,我听李妈妈说大哥出事了,可到底是什么事,李妈妈没说,我也不知道。”
茉喜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望着凤瑶手中的杂志,心中忽然一动。
白二奶奶神情不变,端坐着又问:“你知不知道,鹏琨方才在你那院儿里出了事?”
大下午的,凤瑶躺在床上睡漫长的午觉,茉喜坐在窗前桌边,翻开了一本中华字典。纸条上的字写得横平竖直、清清楚楚,她小小心心地抄下一个,然后下了苦功夫,开始研究如何查字典。她记得凤瑶说过,字典上什么字都有。
茉喜圆睁二目,一边强压心跳,一边做了个惊愕表情,“大哥?回二婶的话,大哥没去过我院儿里呀,大哥从来都不去的。”
然而什么字都有这一点或许不假,可那些字全和茉喜不生关系。茉喜很少有安安稳稳坐满一个钟头的时候,但今天她足足从十二点坐到了下午两点。坐了这么久,却是一点成绩也没有,最后回头看了看床上熟睡着的凤瑶,她悄悄起身溜出了房,一路不声不响地又回到了自己那小院里。
“茉喜啊。”白二奶奶开了口,声音有点低沉,有点黏,尾音拖长了,有居高临下的威严,“鹏琨总上你那院儿里去吗?”
她想看看万嘉桂有没有回来。
白二奶奶和茉喜一年见不了几次面,每次见面茉喜都是规规矩矩的,很懂礼数,让白二奶奶当面挑剔不出什么来。但今夜显然是出大事了,茉喜这一个蹲安是换不出白二奶奶的好模样了。
房内寂静无声,连只耗子都没有。于是她绕到房后,在瓦砾堆旁的荒草上坐了下来。从瓦砾堆中刨出了那只大皮鞋,她对着皮鞋看了又看。这皮鞋挺新,鞋面还留着亮光,一点也没走形,不知道是鞋做得好,还是脚长得好。
白家还留着旗人的规矩,茉喜见了白二奶奶之后,不消旁人吩咐,自动地屈膝请了个蹲安,同时放软了声气,用细弱的小声音说道:“茉喜给二婶请安。”
看到最后,茉喜扶墙站起身,弯腰脱了自己左脚的布鞋。屏着呼吸伸出左脚,她试试探探地把脚踩进了那只大皮鞋中。她记得自己听凤瑶讲过一个神话故事,说是一个少女因为把赤脚踏上了天神留下的脚印,所以怀了天神的孩子,生了一个人间英雄。脚趾头在大皮鞋里动了动,她想:“我会怀孕吗?”
白二爷照例是不在家,白二奶奶独自住着一套大院落,院中房屋灯火通明,白二奶奶穿戴得整整齐齐,菩萨一般端坐在堂屋上首,正堪称是面沉似水。
男女的事情她都懂,小孩子是怎么来怎么出的,她也全明白。但明白归明白,她总觉得万嘉桂是天下独一份,天下独一份的万嘉桂,自然和凡夫俗子不一样。
茉喜被李妈领到了白二奶奶面前。
随即她又想,“生出一只大皮鞋可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