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景帝这一病,情况时好时坏,中间也曾恢复了七八成,但是在夜间批阅了几次奏章后,身体又衰弱了下去。
君王上朝的次数逐渐减少,江怀越作为西缉事厂的提督,所需处理的事务倒是越来越多。他曾想找贵勤来顶替杨明顺的位置,但是贵勤听到之后,虽然感谢他的知遇之恩,但还是婉言谢绝。
“我生性胆小,见血就晕,您那边经常需要抓捕犯人,我要是去了可不适合。”他谦逊有礼,面含笑意。
江怀越想了想,知道他本性纯良,不愿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因此也只能作罢。
贵勤倒是又问及杨明顺的近况,江怀越望着远处的树荫,缓缓道:“前些天还收到他的信,说是在那里过得很宁静,让我不必担忧。”他又问贵勤,“你们内官监的人也都知道这事了?”
贵勤道:“好多人都知道,只是大家都按照您的意思,瞒着纪婕妤。”
江怀越低叹一声,望向湛蓝天色下的重重宫阙。
*
事务日渐繁忙,他常常就像以前一样连着几天都睡在西缉事厂,但略微空闲的时候,也会换上便装,独自回到那座府邸。
相思曾住过的院子依旧空着,庭中的桂树葱茏茂盛,墙角芳草佳卉引来粉蝶纷飞,自有其乐。
江怀越坐在石凳上,望着斑驳的树影,想到那年中秋佳节,她换上了那身翠蓝色衣裙,容华胜雪,光艳照人,娇憨撒野似的赖在他身边。
即便是如今自己独坐庭中,想起了她的模样,唇角也不禁浮起一丝笑意。
只是,笑过之后,却更觉山长水阔,只影孤寂。
他太想她了。
以至于入夜独睡房中,也会望着桌上的烛火,看那火焰跃动起伏,想着远在南京的她,是否也像这样迟迟不睡。他想她的呼吸,想她的拥抱,想她的一切一切。
多少时光悄然流逝,窗外明月升起又落,从最初的抗拒排斥,到如今的辗转反侧,他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彻底有她安了家。那个家园是玲珑的楼阁,她就住在里面,趴在临水窗台上,在满是绿意的湖光间向他微笑。
——大人,你回来了吗?
心里的相思,在隔水楼上轻声唤他。
无论是醒还是梦,他愿长留此景之中,外面的世界或是凄风苦雨或是刀山剑海,都与那心间宁静的花园无关。
只是想,与她在一起。
……
原本想着,等事态安定下来后,就向承景帝提出再去南京的请求。然而因为君王身体抱恙,这一拖,便又是好几个月。
天气又渐渐转暖变热,宫墙内繁花胜锦,郁郁生机蓬勃了满园。承景帝虽然有贵妃作伴,有时也会召小穗母子前去,父慈子乐,很是欢畅。
夏至的那一天,小穗又从婕妤被晋升为丽嫔。
江怀越前去恭贺,她却趁着宫女走开的时候蹙着眉问:“那么久了一直不见明顺,他怎么一次都没回宫?”
“回过,只是去御马监那边,您也不可能过去。”
小穗看着他,道:“我觉着,你是不是在瞒着什么?”
江怀越平静道:“娘娘言重了,我怎么敢欺瞒呢?”
“可是他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啊,我问身边的人,他们也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小穗急切道,“你再不跟我说实话,我就问万岁去!”
江怀越怔了怔,只得道:“他……是被派出京城办事了。”
“什么时候走的?”小穗惊诧道。
“有一个月了吧……”
“那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去了南京故都,事关机密,娘娘也别再打听了。”
小穗怅然若失,过了许久,才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到那时,你无论怎样,让我见一见他。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眼,让我安心就好。”
“……是。”江怀越低着眼睫,拱手告退。
那天晚上,他思索了很多,又从抽屉里取出了杨明顺当初留下的三枚铜钱,握在手中。
次日一早,江怀越正准备去拜见君王有事相求,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遇到了余德广。他只是寻常地向余德广打个招呼,却发现余德广神色有些异常。
“江督主。”他远远地朝江怀越拱手,“刚才有人来找你,说是从献陵来的,还带着一封信。”
江怀越快步上前:“人呢?”
余德广欲言又止,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我将他带去值房了,你跟我来。”
江怀越微微纳罕,便跟着余德广去了值房。
一进门,便见一名小内侍局促不安地站在窗前。江怀越打量他一眼,问道:“是杨明顺让你来的吗?”
小内侍看着他身上的蟒袍,估摸出了江怀越的身份,连忙跪下直磕头:“江督主。”
江怀越皱了皱眉:“出了什么事?”
“小的是受杨公公委托来的,这里还有他一封信,说是得亲手交给督主。”小内侍战战兢兢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递到了他的面前。
江怀越接过信封,上面一个字都没有,里边应该也只有薄薄一张纸。
他一边拆着信封,一边问道:“他最近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他……”小内侍匍匐在地,似是不敢多言。江怀越动作微微一顿:“怎么?有事就直说。”
“回督主的话,小杨公公他……”小内侍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声音发虚,“他已经走了。”
江怀越愣在了原处,隔了好久,才哑着声音问:“走了?你什么意思?”
“就在昨天晚上,他起先还叫我帮忙去烧点水,可是等我回屋子时,却发现,发现他已经……合上了眼睛。”
“你在胡说些什么?!”江怀越暴怒起来,冲上去一把将他揪起,“他好端端地怎么可能死?!你是谁派来造谣生事的,不怕掉脑袋?!”
小内侍惊慌失措,挣扎道:“小的,一点都没胡说啊!千真万确的事情,就是怕您不知道,所以才特意来禀报一声……”
“怎么可能?!他前些天还给我写过信!”江怀越头脑发胀,眼前迷濛一片。
“他到献陵后不久就病了啊……”小内侍呜呜咽咽地道,“您也知道,咱们守陵的吃穿都不能跟宫里的相比,他又不怎么愿意喝药,在那阴冷的地方待久了,夜里常常咳得睡不着,还得轮替着去守着长明灯。我知道他以前是您的手下,还劝他写信请您帮忙弄他回来,可他只是笑,也不说话。最近天热了,城里的郎中更不愿意来皇陵这边,还是我跑出去给他又抓了点药,回去后跟他还聊了会儿,结果就去烧水熬药的功夫,他怎么就走了呢?”
江怀越浑身发冷,紧紧捏着信封,半晌不能动弹。
耳畔嗡嗡作响,似乎是余德广在询问什么,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既听不清,也说不出。
过了许久,形同麻木的他,才艰难地拆开信封,取出了那张素白单薄的信纸。
上面只有短短的数行字。
“督公,请恕我先行一步,先前曾牵挂难忘的,有劳您多多照拂。这辈子我偿还不起,若是有来生,再竭尽全力报答恩情。”
眼前洇染重影,泪光间字迹模糊,几不能辨。
他深深呼吸着,甚至无法在旁人面前抑制住情绪,颤着手转过身去,失魂落魄撑在桌沿,整个人好似完全失去了力气。
余德广在一旁埋怨:“怎么病成这样也不来说一下?”
小内侍委屈道:“虽说病了很久,可看着也不像是很重的样子啊……昨天我回皇陵的时候,他还问起去城里有没有听到什么新鲜事……”
江怀越强忍着悲伤,问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呀,就是杂七杂八闲聊。”小内侍低落地想了想,“哦,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我听人说万岁新晋升了一位娘娘,街上的人都说,过不了多久,这位娘娘生的皇子就会被封为太子呢。”
江怀越攥着信纸,痛楚道:“那他,说什么没有?”
“他听得入神,坐直了身子,又笑着说,那是本朝大喜事,到那时,应该是普天同庆,四海欢悦。然后,就没什么了呀。”
值房内,一片寂静。
江怀越望向窗口。明艳的阳光直射进来,耀眼无比,晃得人晕眩。
“你,先出去吧。稍后,我会安排他的后事。”他喑哑着声音,挥了挥手。
余德广带着小内侍走了出去。
房门关闭的那一瞬间,江怀越跌坐下来,心口绞痛着,沉坠坠压上了千斤巨石,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