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锻造坊内,烧红的铜水正在容器内缓慢流淌,四周散发着滚烫的气息。江怀越站在近旁,全神贯注盯着工匠,另一侧的黄百户低声道:“督公,模子虽然有了,但这钥匙构造极为精巧,一次能否成功还不能下保证……”
“平日里养着你们都是干什么的?锻造不出的话以后就别进这大门了。”江怀越冷着脸斥责,工匠听在耳中不免心慌。
外面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江怀越用眼神一示意,黄百户立即前去开门。
杨明顺从门外探进身来。“启禀督公,轻烟楼的馥君姑娘前来求见。”
“馥君?”江怀越怔了怔,眉间不由一蹙。刚刚才从城外回来,她就算要寻凤钗,应该也是去找相思,怎么会……
“知道了,我就去。”他转而叮嘱了黄百户等人几句,很快离开了锻造坊。
*
空荡荡的大厅内,馥君背对着门口而立。一袭素白衣裙更衬得她身姿纤瘦,在两排乌木椅之间尤显孤清出尘。
江怀越背着手踏进门槛,随后关闭了厅门。馥君闻声回过脸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慢慢行礼道:“提督大人。”
“许久不见,馥君姑娘怎么忽然来这里?”他抬了抬手,自己先落了座,又示意她也坐下。她却并没有动,仍旧站在厅堂中央,淡漠道:“是有一些时候了,自从上次离开这里,我还没有见到大人。但是坊间关于大人的传闻,却是时不时地出现,令我也知晓大人如今在朝在野的赫赫威名。”
江怀越看着她:“馥君姑娘今日过来,想必不是为了说这些吧?有什么话,就直接讲好了,我不喜欢兜圈子。”
馥君的唇边浮现一丝笑意,只是眼神却越加空洞。她深深呼吸了一下,道:“江大人,我今日,是为了相思而来。”
他听到这个名字,心头震荡了一下。
正如他之前对相思说起过的,馥君一旦上门,那便是两人的关系暴露之际。
江怀越的手还搁在檀木座椅的扶手上,脸上并未显露惊慌神情,而是平静地反问:“为了相思?”
“江大人不必再装糊涂了吧?”馥君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愤,冷冷道,“早上你和她在河边的一举一动,皆被我亲眼目睹了!要不是这样,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相思竟会与你牵扯到了一起。”
江怀越沉默片刻,对着她笑了笑:“本来也打算过段时间告知你的,原先想着目前还不是恰当的时机,因此就隐瞒了下来,还请馥君姑娘见谅。”
“恰当的时机?怎么提督大人还认为,只要找到时机将此事通知我一下,就算走了过场吗?”她本就含着怨怼,见江怀越始终还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心中更是气愤,“还是您认为我们姐妹两个已经是教坊女子,不值得认真对待?相思自幼失去双亲,我这个做姐姐的如同母亲一般将她带大,而今您却轻飘飘一句过段时间会通知我,就这样把事情交待了过去?”
江怀越神情渐渐凝重:“我对相思,并无不尊重的心意。只是相信馥君姑娘也明白,因我在朝身份特别,所以即便再喜爱相思,也不好随意公开此事。相思之前也担心过,假如你知晓了我们的交往,定会勃然大怒,也因此始终拖延着不敢告诉你。如今馥君姑娘既然已经知道,那我也不想再敷衍应付,原先做的不妥当的地方,是我疏忽有过,今后不管是对相思也好,还是对你也好,定会竭尽心力,绝无怠慢。”
说罢,他站起身来,向馥君拱手作揖,礼数齐全。
馥君却别过脸去,不接受他的礼节。“提督大人,我受不起你的礼。”
“你是相思的姐姐,我自然也需对你敬重。”他端正了神色道,“如果姑娘要怪责先前的隐瞒,那也是我的主意,相思她只是害怕,不敢说出实情而已。”
“我怪责……是,我是怪责她不该隐瞒,可我更痛恨的是她……为什么选择了你!”馥君竭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道,“江大人,你身为西厂提督,应该清楚我们姐妹两个是如何家破人亡……相思说,那十年前的抄家与你无关,可是你敢说东厂西厂之间就真的毫无牵扯?你们能用那样严酷的手段将我父亲拷掠致死,难道不能用同样的手段对待其他政见不合之人?我一介女流无意谈论朝堂大事,但我从小就跟着父母读书认字,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天道昭彰。道不同不相为谋,先父身前清廉自守,从不与权宦交往,他虽已亡故,但我也秉承云家风骨,不愿让妹妹成为你藏在背后的影子!”
江怀越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凉意,但还是用平和的语声道:“相思她,不是我藏在背后的影子。我会让她圆圆满满坐上披红挂绿的婚轿,堂堂正正走进我的宅邸,成为提督夫人。”
他越是冷静,馥君却越是感到了无尽的羞辱。她苦涩地笑,好似听到了最荒唐不经的言论。“提督夫人?您真的以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那会是梦寐以求的尊称?若有那样一天到来,只会意味着她从此背负上了世人暗中的奚落与嘲笑,是她一辈子无法洗去的羞耻。江大人,你是当真不明白吗?”
他本是润如春水的眼眸渐渐蒙上了霜寒,隔了片刻才道:“相思不会这样想。”
馥君本就酸涩的眼里又漫起了泪水,她只有用力地呼吸着,才能勉强忍住,不让眼泪下落。
“她现在是不会,可是以后呢?一辈子那么长,要面对的事情那么多……”馥君紧紧揪着长裙,缓慢地跪倒在了他的面前,眼中满是负痛,“江大人,请你……放过相思,她现在还只有十七岁!未经人事的女孩子,只凭着一时的迷恋就妄定了情意,可您难道也不懂?等到十年后,二十年后,别人都已经开枝散叶,可她呢?就像一支含苞未放的荷花,您喜爱她了,就将她从荷塘摘下带回家中,可是那样的芬芳清丽,又能维持多久?终其一生,都等不到真正盛开的时节,最后干枯败落,这就是你愿意让她承受的未来吗?”
她的语声纤弱发抖,却含着不可扭转的执著与苦涩,这比愤怒的叫喊与凌厉的指责更让江怀越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他一向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抵御任何非议,可是馥君的话却让他不能像以前那样言辞犀利,寸步不让。
她是相思在世上的唯一亲人,如今就跪在面前,用悲伤地不能自抑的语声请求他,放过相思。
他的心里,寒凉如斯,居然还有几分想笑。
放过她,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才会说出这般的话。在别人眼里,他江怀越就是极度自私,只知贪恋眼前欢爱的罪人,诱骗了相思,让她踏上了未来全是灰暗的绝路。他是不散的阴魂,是不能生活在阳光下的幽灵,若要腐朽就应该自己慢慢沉没于死水深处,为何还要拽着岸边那支清灵的小荷?
可他却还是保持着固有的姿态,不流露半分软弱与伤感,只不过那双黑透的眸中充满了凉意,极其缓慢地道:“她的将来,不会是你设想的那样。我知道,相思她,现在很快乐,以后,也会如此。”
跪在地上的馥君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眼里还噙着泪,唇边却带笑,“提督大人,你自己信吗?”
江怀越掩在袖中的手指攥紧了,“我为什么不信?”
她闭上眼睛,涩声道:“那么您是坚决不肯放过她了?”
“不放。”江怀越顿滞了一下,带着几分狠意地道,“她是我的。但并非是我强行纠缠,而是,她的心里,也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