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什么安?就剩我孤魂野鬼似的在这等死,你来看我一眼,算是临别送终?”富丽雍华的荣贵妃背对着他,连头也没回。
江怀越素来知道这位出身宫娥的贵妃娘娘口无遮拦,哪怕在万岁面前都敢直呼你我,说出这样的话自然也不以为奇。他还是跪着不起,故作惊愕道:“娘娘何出此言?难道是凤体欠安,臣这就叫人去请太医……”
“少跟我装蒜!”荣贵妃气得翻身坐起,黛眉横挑,“惠妃的事情是个人都知道了,你还在我面前演戏?”
江怀越愣了愣,叹气道:“臣知道娘娘心里定然不悦,因此不敢主动提及。娘娘既然指明了,那臣也斗胆说一句——”他眼角余光往两旁一睨,荣贵妃虽是气恼着,也明白其用意,当即冷着脸挥手斥退了众人,朝他道:“起来说话!”
江怀越这才站起,微弯着腰换上了柔切语气,款款道:“惠妃有孕,不仅娘娘气恼,臣也心生惶恐。先前高焕那事令得惠妃对臣怀恨在心,她若是要有所举动,势必会先在万岁面前说臣的是非。臣又是娘娘宫里出来的,万一有什么事情,娘娘千万不可替臣出头,否则只会被她一石二鸟,全数击破。”
荣贵妃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才查出怀了胎,咱们就好似大难临头?平素也没见你这样胆小怕事!是不是万岁爷对你说了什么?”
“万岁只是想把高焕的死罪免除,具体事宜还要等待内阁票拟,毕竟此案牵扯众多,若只因惠妃怀孕而赦免了高焕,朝臣们也会议论纷纷。大学士刘同甫等人嫉恶如仇,即便万岁有心宽恕,相信他们不会就此答应。”
他目光一转,低声道:“臣刚才的那番话并非示弱,而是诚心劝诫,娘娘心直口快,是个爽朗性子,而惠妃心机叵测,善于搬弄。况且如今宫中都在观望,娘娘若能平静对待,不仅不会中了惠妃的计谋,还会令万岁倍感欣慰。若是被激怒起来,岂非自乱阵脚?只要臣与娘娘共进共退,定不会让她搅乱如今的形势。”
荣贵妃抿紧朱唇,过了片刻才道:“要不是我儿早夭,怎容得她现在拿乔!我看她那娇娇娆娆的样子,能不能生下龙子还另说呢!”
江怀越忙做了个噤声手势:“娘娘慎言,此前宫内宫外就有些流言……”
“说我把持后宫,下药令其他妃嫔怀不上?”荣贵妃冷笑,“她高惠妃要是真有能耐,就不吃不喝不见人,免得被我毒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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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江怀越发泄了一通不满之后,荣贵妃才算暂时缓过来。他亲自侍奉着她用了晚膳,见天色已晚,便告辞离去。
一弯眉月静悬长天,风过长墙枝叶轻响。西华门那边一直都有他的专属值房,今晚回西厂也无事,江怀越便打算去值房过夜。偌大的紫禁城到了夜间犹显寂静,他难得没带随行人员,独自前行于宫墙之下。
远处宫阙巍巍,角楼上的灯火遥不可及,忽明忽暗,仿佛深海夜幕间的寒星。
这里仿佛就是汪洋大海,广袤无垠,平静时万物停滞,每个人只在属于自己的一方囹圄或悲或喜,无所谓等待还是挣扎。时间好似流沙,缓慢却又不可抑制地带走众多奢望与幻梦,到最后空余对镜霜鬓、红颜枯骨。
而这片海亦有波澜滔天、怒卷排云之时,即便手握重权、不可一世的人物,只消一着不慎便会葬身无底深渊,巨浪翻涌,随时会将人吞噬殆尽。
月影清浅,他走过幽静长廊,依稀还记得就在不远的水井中,有不知名的小宫女“淹死”其中,被人发现时早已面目全非。在皇宫里,每年,甚至每月都有人默默死去,疾病、孤苦、嫉妒、仇恨、孽缘……一刀刀割裂着锦样年华,哪怕家人还在远方等待,无名小卒死后只被随意埋葬,累累坟茔鬼火幽幽,是与此处相反又相似的另一世界。
夜间的风已是微凉,不远处有摇曳宫灯缓缓而来,脚步声沙沙轻响。江怀越在长廊尽头止步,不多时,在前方持着宫灯的两名宫女便发现了他的身影,略一辨认后,随即下拜行礼。走在后方的那人也随之作礼:“江督主,入夜独行,怎也不点一盏灯笼照明?”
一开口,语声清柔明澈,似甘泉佳酿,沁人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