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瞅了徐霜策一眼,心想你现在让我变母狐也来得及,反正不就是个皮囊么?
然而徐霜策看着他,嘴角微微一勾,顺手摘了片桃瓣放在小狐狸鼻尖上:“罢了,起不起名字都只有你我,化成人形之后再说吧。”
然而宫惟随意化出的这具狐狸身体资质确实一般,连妖丹都没有结,更别提化形了,除了随心所欲地吃鸡之外根本没有任何执念,更没有丝毫要勤加修炼的意思。
徐霜策也不催,仍然带着他云游天下,时而出手斩妖,时而清修闭关,一晃数年。
每隔数月宫惟就会分出元神回去看应恺。应恺还是那样温和、儒雅、有求必应、广受尊敬;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应恺其实一点也不高兴,也不想对人微笑,那明亮的眼神背后隐藏着深深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徐霜策有时会给应恺写信,但应恺很少回,即便回也是匆匆几笔带过。任谁看来都觉得这是因为宗门事务繁忙,然而只有宫惟知道,每当应恺夜深人静打开书信时,眼底都闪烁着连他自己也无法察觉的痛苦和迷茫。
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但不是那个深夜翻窗偷偷解救小狐狸的少年应恺,而是刚刚接受完师尊的申饬勉励,扭头对着徐霜策洒脱离去的方向,满眼羡慕又不敢表露的少年继承人。
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战争,宫惟也许会有更多时间来慢慢思考和应对,甚至设法强行改变应恺的命格。
但一夜之间爆发的战况改变了一切――分别处于大江上下游的两个大国鏖战日久,此刻突然在平原遭遇会战,一夜之间死伤逾三十万人,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原本僵持的战局顿时向上游战胜国倾斜,下游的那个战败国内外交困,危如累卵。
如此之大的人间动荡会导致天地因果剧变,上天要清算死者功德,鬼垣也要转生大批亡灵,宫惟不得不耗费大量元神精力往返于天界和鬼垣府,导致经常顾不上徐霜策身边的小狐狸身体。
有一天深夜他从天界下到人间时,突然想起自己有一段日子没回到徐霜策身边了,元神飞掠回小狐狸身躯内,睁眼就感觉徐霜策正把他抱在膝头上,窗外夜雨凄寒,案前烛火噼啪,手边是一盘已经凉透了的红烧鸡。
“怎么最近都这样没精神。”徐霜策低声喃喃自语,眉心不自觉地紧蹙着:“明明没生病啊。”
宫惟呜呜叫了两声,用头拱了拱他的掌心。
他想表达自己没事,只是有一点累。但下一刻他被徐霜策抱起来,好闻又熟悉的白檀气息扑面而至,是徐霜策把脸埋在小狐狸毛茸茸的颈间,连呼吸都直接吹拂在温暖柔滑的皮毛中。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小,你一定是只幼年期很长的九尾狐吧。”
小狐狸甩着蓬松的尾巴,心里觉得很好笑。他想徐白一定是糊涂了,虽然九尾狐幼年期确实比普通妖狐长,但自己化出的小狐狸资质平庸,能活这么多年纯属奇迹,哪一点像厉害的九尾狐了?
“……所以,”徐霜策深吸了口气,沙哑地低声道:“你一定还可以继续在我身边活很久才是。”
宫惟蓦然安静下来,少顷温柔地呜了声,表示认同。
是的,小狐狸还可以陪伴你很久,直到送你飞升的那一天。
然而人间的局势很快就超出了宫惟的预料。
平原会战之后,下游战败国虽然危如累卵,但苟延残喘,一时竟然打不下来。上游战胜国为了尽快取得胜利,派人偷凿了下游大坝,恰逢多日暴雨,眼看就要决堤。
一旦江水决堤,将爆发百年难遇的滔天洪灾,下游国家必然死伤惨重。
天地间的大因果又要再重新洗一次牌。
宫惟自被天道孕育出生以来,第一次遇见这么大的天灾,一时之间就忙晕了头。他必须学会用神力控制洪水的泛滥范围,将大因果中不该死的人从未来那场洪灾中摘出去,还要镇压鬼垣不让曲獬趁机散播太多瘟疫;每一天都忙忙碌碌,还要关照之前战死投胎的那三十万亡魂,神力一时左支右绌。
每一次他回到小狐狸的身躯里时,都非常非常地疲惫,甚至连叫唤两声的力气都没有。徐霜策轻柔地给他梳理皮毛,手指从小狐狸脑袋上滑下,顺脊背直到尾椎,以往这是宫惟最喜欢的按摩方式,眼下却只能勉强勾一勾尾巴尖。
徐霜策也尝试给小狐狸输入灵力,但不论输入多少都如泥牛入海。他以为是小妖兽灵脉不通的缘故,实际那是因为宫惟神力损耗太剧了,未飞升前不论修为多高,都无法填上那天堑般的鸿沟。
“真不吃吗?”徐霜策亲手撕了红烧鸡腿,放在小狐狸湿漉漉的鼻端,耐心地问。
小狐狸只闻了闻,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徐霜策眼底慢慢地涌起一丝忧伤,但他只抚摩着小狐狸柔软的身体,什么也没有说。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当宫惟看到徐霜策这样时,总有一股相同的难过从心底油然而起,好像连心脏都在揪着疼。他不明白原因,但又不舍得因此离开徐霜策,只想努力让这个凡人开心起来,哪怕一点点也可以。
小狐狸呜咽着伸出粉舌头,舔了舔徐霜策的手指,然后叼起他手里的一条红烧鸡吃了,摆了摆尾巴。
“……”
徐霜策看着他,那好看的薄唇角略微勾起,是一丝宫惟不懂的伤感的笑意。
情势急转直下,分离在猝不及防的一刻降临。
鬼太子施法扩大原本已经狂暴的雨势,想让洪水一举淹没整片中原陆地。宫惟出手阻止,两位天神翻云覆雨而斗,电闪雷鸣,天地变色。
宫惟长得慢,那时年纪还很小,耗尽神力才勉强与鬼太子打了个平手。次日雨势总算稍停,曲獬兴味索然回了鬼垣,而宫惟气息奄奄地在天地间游荡片刻,突然想吃红烧鸡了,便心神一动瞬间而回,下一刻却结结实实愣在了半空中。
徐霜策在窗前枯坐了一夜,膝头是小狐狸冰冷僵硬的身躯。
昨夜斗法神力耗尽,无暇维持这具分身,终于油尽灯枯。
徐白的小狐狸死了。
徐霜策三日未曾合眼,之后终于回了沧阳山,把小狐狸葬在第一次带它回来的地方,在旧时屋舍前立了个小小的石碑。
细雨霏霏,徐霜策没有撑伞,长久而静默地立在碑前。宫惟着急又愧疚,在虚空中转来转去,一会在身前踮脚仰头看他,一会在身侧拉他的袍袖,少顷摇身变成一只小狐狸,灵活地跃上他肩头,蹲坐在自己平时最熟悉的位置,蹭着他在细雨中湿润冰冷的面颊。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应恺来了。
未来的沧阳宗主亦没有撑伞,上前敬了三炷香,为一只小狐狸深深行礼三次,然后才稍微退后半步,站在了徐霜策身旁,悲伤地看着那墓碑。
“上月看庭院中那棵紫藤完全死了,我就在想不知道小狐狸还好不好。没想如今一见,它也走了。”
应恺说的那棵紫藤是他少年时亲手所栽,原本只是闲来无事的消遣,并没有太当一回事,而今却像是失去了一件弥足珍贵的东西,再也难以挽回。
宫惟用尾巴安慰地拍了拍他肩头。
徐霜策沙哑道:“我如今才知,这世上确有无可奈何之事。”
“……”
应恺别过头去,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少顷才眼眶微红地转过来,勉强转变话题笑了下:“上山时听见山下那群百姓的呼号了吗?”
徐霜策冷冷道:“怎么,难道你想去治水?”
应恺默然良久,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不知道。我……”
“应宸渊,你是疯了么?”徐霜策偏过头来盯着他,可能因为刚失去小狐狸的关系,语气前所未有地差:“你要我再说几遍才能懂,此乃人祸,并非天灾,即便要救也不该如此出手。你要是灵力多得用不掉不如把这数万灾民一夕之间全搬去上游,非要去治水?就这么想死?”
应恺苦笑着反问:“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可以搬去上游吗,那自家房舍呢?田地财产呢?”
徐霜策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你管这么多作甚,就非得这么有求必应不可?”
应恺分辩道:“你也听见他们在山下是怎么喊的了……”
“见死不救猪狗不如。我听见了又如何?你若是心甘情愿想要去救那自然无话可说,但你做好承担此后一切因果的准备了吗?两国战局是天地大因果,非你我能仗力强改!救下人命已是极限了!何况玄门百家各自闭户,怎么只有你关不上门?怎么只有你非得被世人之言影响?!”
应恺怒吼:“我被世人之言影响是我的错吗?!”
“是!”徐霜策的厉喝比他还大:“世人之言不可尽听,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
两人彼此瞪视,须臾只见应恺眼眶通红,缓缓摇头道:“我明白,我只是做不到罢了。”
徐霜策一股怒意腾起,拂袖就要走,习惯性地抬手上肩要抱起小狐狸,手却落了个空,从宫惟透明的身躯中一划而过――他的小狐狸已经没有了。
剧痛如钢针般刺穿大脑,刹那间徐霜策失去了理智:“好!那你就去送死吧!”
宫惟试图捂住徐霜策的嘴,但即便他现场化出实体也来不及了。
话音落地瞬间两人都愣了下,徐霜策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紧接着,他闭上眼睛转身就走。
“……你还记得当年那场关于天下第一人的比试吗?”然而还没走出十余步,身后传来应恺低哑的声音。
他像是强忍着哽咽,连尾音都在颤栗,说:“要是我当初输了,也许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