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亭宴按下落薇的?气得发抖的?手,仍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我这个人从前很不喜欢冒险,如今虽然经常冒险行事,却还是习惯盘算一切。无论我们今日走的是哪一路,我?自然都是有预备的?,就算只给我?一个时辰,让我?从闹市中救人,我?也能想出万全之策!常大人何必拖延时间?,你心中清楚得很。”
他没有把话说完,可常照听懂了他的嘲讽——何必拖延时间?,宋澜不明白,他心中该清楚得很,今日分明是他和宋澜设了局,结果叶亭宴和落薇两人就在这仓促之间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除了放他们走,他没有别的选择。
这口气中的狂妄是他从未在叶亭宴口中听到过的?,这个人和他一样?,虽然心思幽深,在内廷之中运筹帷幄,可他的锋芒大多露在明枪暗箭折射出的?冷锋之中,鲜少在他本人身上满溢出来。
常照有些恍惚,而宋澜似乎也被叶亭宴那一箭所威慑,虽然心中知晓今日恐怕拦不下他们,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嘶吼道:“对了,苏落薇,你可知道——”
水面上觳皱波纹频起,有风惊掠而上,宋澜迎着?风,发出一串怪笑:“好歹朕还是在你身上留了后手的?!你知不知道,你点?起来防着?朕的?那味香中,早被朕掺了些别的东西进去?哈哈哈……那也算是天下奇毒了,这是你自食其果!倘若你不曾防着朕,如今也不会毒入肌理!”
他表情扭曲地嘶吼道:“这世间?只有朕有解药!今日我可以放你们走,但你若想活命,总有一天要乖乖地回到朕的身边来!朕给你个机会,今日你若回?宫来,便还是从前千尊万贵的皇后,朕可以既往不咎……”
他尚未说完,叶亭宴手中的箭便离了弦。
这一箭铮然一声射穿了挡在宋澜面前?的?铁盾,剑尖离他的?面颊只有一寸之远。
宋澜面色惨白,连呼吸都滞了一滞。
回?过神来之后,他恼怒地喝道:“来人……”
叶亭宴换了第三支箭,开口打断他,语气忽然冷得有些慑人:“我?自幼习箭,十岁时便能远山射雁、百步穿杨,我?知道陛下先?前?不信,如今可要一赌?赌是他们的箭快,还是我?的?快?”
落薇仰头看他,忽然扬声笑起来。
江上有风,她?没有梳宫中那种规规矩矩的发髻,于是散碎的?鬓发便被夹着?水气的?风吹得略有濡湿,她?毫不在意,伸手将挡住眼睛的一缕碎发拨开,从容不迫。
“就算我曝尸荒野……”她缓慢地说着?,一字一顿,声音与风声水声混作一团,飘渺若神音,“也绝不会回到你的牢笼中去。”
叶亭宴目不斜视,沉声吩咐道:“开船!”
船中之人得令之后,竟大胆到扔下了手中的?兵器,规规整整地前后传呼道:“开船——”
桥上侍卫未得吩咐,一阵骚动,皆不知该作何举动。
落薇朝叶亭宴走近了一步,回?过头来瞧了宋澜一眼,接口道:“你便端坐在你的?锦绣尸堆上,等自己死在我的前头罢。”
落日之后,水泽上起了蒸腾的?雾,这雾气空濛一片,可宋澜却在这茫茫的将夜之前?,看清了船下并肩而立的两个人。
叶亭宴仍旧保持着朝他射箭的姿态,夜色中唯有箭尖一点?寒光亮得惊人,而落薇着?纯白的?衣裙站在他身边,像是芦苇岸边涉水而来的洛神。
他忽然觉得这情景太过熟悉,熟悉到足以勾起他内心的隐痛。
常照还以为宋澜想清楚了若要保全自身、如今不得不放他们离开才没有说话,不料目光一转,却见宋澜着?魔一般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你、你是谁——”
他伸手指着逐渐远处的?游船,忽然激动起来:“你是谁,你是谁!来人,放箭!给我?把他们拦下来,快去,快去!”
稀稀落落的箭穿过暮色投入苍茫之中,不知所踪,也有箭飞掠而来,在盾牌上击出一声声钝响。
夕阳彻底沉重?地灭了下去,天子?的?命令为时已晚,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拉满了帆,消失在了平阔的大河之中。
此夜此行,顺风顺水,就算他用最快的时间调人去追,也定然追不上他们了。
宋澜顺着断桥的边缘颓然坐下,竟觉得失了全身的?力气。
过了不知多久,月亮从他们离去的?东方?显影,在水面上镀出一层银亮的光来。彦济率兵匆匆赶到,含痛禀告彦平已经被杀,朱雀和禁军各有伤亡,尚不能?确定其中有几人是内奸。
“还、还有……”彦济结结巴巴地道,“他们在家弟的?尸体中,为陛下留了一块帕子?。”
宋澜抬起头来,从他手中接过那张被血浸了一半的?帕子?,帕子?上是蘸血而书的?一行“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1]
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
宋澜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读了几遍,仰着?头长长地笑了一声。
“陛下!”
常照还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忽见宋澜捂着?伤口,笑声戛然而止,随即张口呕血,颓然地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