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萝取了一块薄绸为她披上?,见她在睡梦中?仍旧眉心紧蹙,又从内室捧出一个青釉莲花形香炉,茉莉香片混了檀香,在窗前燃起一缕飘拂的烟来。
离开内室时,她匆匆一瞥,见那盆角落里的病梅已经被剪去了第二枝,而先前剪去的疤痕已经与?树干颜色混为一体,几乎瞧不出来了。
它在阴暗之?处,状若死去,谁知内里居然还有新生的力量。
她瞧过之?后?,也?觉得愉悦起来,搬了一把漆红的椅子在落薇醉倒的窗前,倚着木窗的雕花赏月。
落薇酒醒了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却不想起身,只是懒懒地趴在窗前,见她良久静默,突然开口问道:“你说,步筠去时,心中恨过我吗?”
烟萝笑笑,反问道:“如果当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将一切告知于你,你会恨我吗?”
落薇嘟囔道:“那怎么能一样,如果我什么都不曾知道……哪里还有当年和现?在……”
烟萝仰着头道:“我也想问你,人世有这样多可堪留恋的事情,当年的你,还有如今的步筠,为何能够决意舍去?”
落薇伸手在小几上胡乱摸了一通,捡起一只空酒盏来,拿在手中?敬她:“我问你,家破人亡之?日,你心中想的是什么?”
烟萝见她酒盏拿倒了,于是伸手帮她正过来:“我一定要活下去,为所有人报仇。”
落薇反而将酒盏塞到她的手中:“说得好,我当年……不如你。”
她垂下手来,困倦之意愈重:“年少的时候,兄长偷偷去了北幽,我顶了兄长的名字,跟着灵晔一起去许州正守先生的书院里读书。许州当年闹了飞蝗,书没读几日,他便?主持起赈灾来。我们在那里住了三个多月,一切都平静后?,也?是月圆的夜晚,他带我去许州山上的金殿立誓……”
烟萝静默地听着,这个故事她从前并没有讲过。
“他说,此生愿为了我的国、我的民而焚身。”
“先前长在汴都城中,听了那样多的圣人训诫,可一切对于我而言,还是那么虚无缥缈,直到我们走在许州的道上?……路边的树叶滴着清晨的露水,过路人来往匆匆,扛着很重很重的锄头,却一路都在哼小曲,飞蝗被控制住了,田里的庄稼刚刚开始抽穗。有个大娘与?我擦身而过,我听见她说,仰天之?德,今年官府肯做实事,等到秋末丰收,就连小女儿都能得一身新衣裳了……那个时刻,我忽地觉得心中?好喜悦、好平静,抬头看去,烟中?列岫青无数[1],朝阳欲出,大道如青天,他握着我的手,我们就那么在天地之间缓缓地走着,我想,原来这就是书中?的江山,这就是我们的社稷啊。”
听到此处,烟萝眨了眨眼?睛,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颊侧居然挂了一行眼泪。
落薇面上也泛起一个笑来:“我与?他一起立誓,说人生?一场,上?天恩赐,给了我荣华和机遇,我们便?要有这样的理想……金殿的誓言徘徊不去,也?是多亏了这誓言,那一夜我握剑的时候,迟疑了片刻。”
有云遮蔽,月亮黯淡了一瞬,烟萝等着听她接下来的言语,却久久无声,她侧头看去,发现?落薇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她自?己?却毫无睡意,在窗前继续看月亮,看累了,便想去她的小几上捞一盏酒来喝,却发现?那几壶酒都被她喝得一干二净,没有喝尽的全打翻了。
烟萝哭笑不得,将那些?酒盏重新摆正之?后?,又把落薇身上?披着的薄绸向上扯了扯。
一夜未眠,她听见她在梦中重复了好几遍那句“上?元安康”。
烟萝想,无论是清醒还是昏睡时,她应该都很后?悔,当年没有随着人群喊出这句话罢。
*
落薇反反复复梦见那个幽暗的上元夜,明明满街花灯照得永夜如昼,但她能记得最清楚的只有隔着人海、香雾渺茫中?,与?宋泠遥遥相顾的那一眼。
若能知晓是最后一眼——
可她连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都没有看懂。
那一年上?元夜,太子遇刺之?后?,她浑浑噩噩地被逯恒送回府中,清醒过后?却不愿相信,握着金天卫的长风令亲自带人到汴河搜寻,从子时寻到破晓,一无所获。
汴河湍急的水流中只寻回了残破的远游冠。
丧钟声沉沉地响了起来,随她搜寻的金天卫闻声,纷纷朝着皇城的方向下跪,山呼陛下,泣不成声。
世界天昏地暗,元月未过,街上?仍然凄冷无比,远天之上盘旋着未落的风雪,白昼如同黑夜。
落薇一步一步地走在戒严的御街上。
遍地零落着上?元的痕迹,踩扁的花灯、推搡中挤落的发饰、男子的幞头,还有商贩急急收摊时落下的货物、疾驰车马的印痕。
昨夜这里是什么模样?今日之?前,这里是什么模样?如此美妙盛大的一场幻夜,怎么只余下了一地狼藉?
落薇听见有人在急急地叫她“娘子”“娘子”,还有人叫“落薇”,她想要回答,却发现?连张开嘴唇的力气都已经失去,她抬头看向朝雾中?的皇城,想唤一声“父亲”“母亲”,还想唤“叔父”“二哥哥”。
但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她想起父亲去的那一日,也?是清晨,她跪在榻前,苏舟渡握着她的手,摩挲良久,却说不出话来,目光投向身侧的皇帝。
兄长苏时予跪在她的身前,哭着道:“父亲放心,儿定然不会辜负家门的。”
苏舟渡费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高帝则郑重地许诺:“我和泠儿,会为你好好照顾落薇。”
苏舟渡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望着对侧亡妻的灵位,缓缓闭上?了眼?睛。
周遭一片哭声,只有落薇和皇帝没有落泪。
落薇迟滞地想着,父亲刚开始生?病时,握着她的手在书房写“昔人已乘黄鹤去”[2],她问父亲何为“生?死”,父亲却只是说:“只要你记得这个人,记得他的喜爱与?厌恶,记得他的抱负和理想,就算他乘黄鹤而去,黄鹤楼也?会永远屹立在此——黄鹤已去而高楼不倒,后?人吊古伤今,就是对昔人最好的怀恋了。”
她深深伏下身去,眼前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晃得人天旋地转,在昏厥之?前,她听见榻前的皇帝低低地说“当年金殿未竟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