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汉阳若是下雪,贺兰山也早该下了吧。”
“嗯,都该下了。”
贺陵又问道:“谢中书何时到?”
“今日尚书台有要事,谢中书要晚间才能过来,大人先歇会儿吧。”
“他说了是有关何事吗?”
老仆有些意外地看向贺陵,这话贺陵不久前已经问过一遍,他重复了第二遍道:“应该是为了李稚的事。”
“李稚怎么了?”
“听闻他近日愈发变本加厉,在朝中各种倒行逆施,三省官员对此怨声载道,您上次为他讲情来着,说将他罢黜逐出盛京即可,谢中书一直犹豫,今日恐是因为此事而来吧。”
贺陵想了会儿,低声道:“是这样啊。”
老仆退下去后,贺陵躺在藤椅上,晒着软绵绵的太阳,他慢慢闭上眼睛小憩了会儿。
北州第一谋士的崔嘉所写的《南梁史》被后世奉为史书圭臬,在书中,他将元德十六年到元德十八年作为南梁王朝由盛转衰的分水岭,在这三年间,有三位对梁朝而言举足轻重的老人陆续去世,象征着旧梁时代的终结。无论多留恋过去,但终究没有人能够永远留在过去,从那一年文祖铸鼎创立伟大的王朝,再到赵熙承天之命中兴汉室,历史的长河奔腾不息,一路往前。
一阵风吹下了窗棂上的透薄画纸,像是风为玄鸟指引了去路。或许这世间真的有国运这一说,预言中五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还没有到来,玄鸟先在一个万籁俱寂的黄昏静静地飞离了这座古老的皇都,带走了王朝最后一缕梦幻的余晖。
李稚反复回想谢珩那晚临走前说的那番话,贺陵将要辞官归隐,他作为学生本该去送他,但以他如今的身份立场,却只能给贺陵带来无尽的麻烦。傍晚,结束了一天的日程后,李稚踱步来到了贺府,在街口对面的巷子中待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走上前去。
等他最终还是决定转身离开时,贺府的大门忽然砰一声敞开,伴随着一道凄厉的哭声,李稚像是被惊醒似的猛地回头看去。
元德十六年秋,国子学祭酒贺陵于盛京城家宅中与世长辞,没有遗言,皇帝下令,全国举丧一月。
在后世史书中,贺陵无疑是梁朝身后争议最多的一位人物,梁朝的史官对贺陵评价极高,《十二门人赋》冠绝千古,人间太华山名副其实。但不久后,后世即掀起了一阵批判思潮,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否认贺陵的地位,作为公认的北州最后一位大儒,这位老人更像是位满怀愤懑的失意文人,他这一生是孤独的,没有任何真正的壮举,试图重振科举也终以遗憾告终,即便是他收的学生,也多为籍籍无名之辈。
从青年时辞官归乡,再到老年复起国子学祭酒,最后客死金陵,纵观他这一生,更像是作为一个政治符号活着,被政客们用来招揽、收服人心,他从未真正参与到梁朝的风云变幻的政局中,更无从谈起他改变了什么。即便不与当代几位耀眼的国士相比,只与他的好友谢晁相比,对方的文学成就不亚于他之下,且实打实创造过二十年的太平盛世,然而地位却远不如他,后世于是为此争论不休,贺陵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只有梁朝才知道,贺陵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看不清前路的王朝,北方蛮人虎视眈眈,朝廷畏缩着偏安一隅,政治灰暗,豪强横行,士族斗争无休无止,改革政变流血千里,无数人放浪形骸的背后是内心的恐惧与空虚,所谓的朝生暮死、追求身体上的极致享乐,本质是人心的动荡不安。
当一个人感到不安时,或许只是片刻的踌躇,但当所有人都感到不安时,随之而来的是永无止境的绝望,这是再运筹帷幄的政客也无法挽回的沦落局面。而有这样的一个人,如玄鸟一样翩然而至,他以万般的博爱收容了那些迷茫困顿的人,抚平不安的人心,指引所有人以方向。
汉家的诗赋没有绝,离散的人心没有散,远离故土的人本该思念家园,他编写诗传、拾整书籍、修复钟乐、大兴教化、凝聚人心、传播思潮,他为所有人驱散黑暗、重铸理想,他不是一个人的老师,他是千万人的老师。
国子学的学生们将流芳百代的《十二门人赋》铺写在白绫上,白色洪流涌向北方,古钟遗韵响彻十三州,后世史官的评判在这样激烈的送迎中不值一提,书中自有太华山,万古人间第一峰。
贺陵的过世在梁朝掀起了一场巨大的悲潮,动静之大甚至惊动了北方那个刚刚改革汉化不久的周国。氐人的朝官们不解梁朝人为何要为了一个国子学祭酒的逝去而如此悲痛欲绝,还以为这是何等的大人物,查了一圈,结果发现这人既非皇族,也非重臣,一生也没有彪炳史册的成就,就只是写了几篇文章而已,这是哪里来的这么多人纪念他?
周国的皇宫中有一个人对此也充满了好奇,不同于其他氐人要么一头雾水、要么一脸轻蔑,皇后周媗专门命人潜入梁朝,取来贺陵生前所做过的十数篇文章,一口气通宵读完后,她让宫女将这卷赋集收录到自己的书阁中。
在那个落日余晖流淌的傍晚,年轻的周国皇后披着白色狐裘站在浩如烟海的书籍前,一声叹息,“这就是南国的圣人吗?”
据说,圣人离去,这是国之将亡的前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