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面对谢珩时,几乎没有说过谎话,即便是说了,也能够被那双眼睛轻易看穿,所以没有必要。但他隐瞒了许多东西。谢珩那天在麓山上的确罕见地被李稚激怒了,李稚现在实在太不像话,但当他真的将人拽回来后,他很快发现李稚的反应太过生涩,他意识到李稚是第一次。
谢珩一直都知道李稚心中藏了事情,但李稚不愿意说,真要逼迫他,他宁可自残,这样刚烈倔强的性子,谢珩也无可奈何,只能够暗中派人去查,查了将近半年都不见任何异样,直到今日才偶然揭开了一小道口子,但漏出来的东西却实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在这个世上有这样的一群人,他们隐匿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珍贵的秘密,像是深埋在地下的蝉,数十年如一日地等待着时机,在将来的某个日子,他们将羽化钻出地表,秘密公诸于众,黑色的蝉鸣将铺天盖地淹没这座王城,在此之前,他们必须保持绝对的静默,不能惊动任何人。
当日李庭离开盛京后,以跟着朋友做生意的名义离开了京州老家,其后他一直隐姓埋名居住在青、雍两地接壤处。恐引起赵元的注意祸连到李稚,他从未与赵慎直接联系过,大隐隐于市,他彻底人间蒸发,直到前阵子雍州局势动荡,坊间风传赵慎与赵元不合,在当地闹了不小的乱子,李庭于是打算远离雍州,却在使用假文牒时留下了痕迹,正好被暗中调查的隐尉所察觉。
李庭是个太监,从小就是,这种人只能出身宫廷,李稚不可能是他的孩子。在李庭口述的故事中,他当年一时鬼迷心窍,偷盗了宫中的财物逃离皇宫,为了防止被人追罪,所以才躲在京州乡下,李稚是他当年在路边捡来的孤儿,至于选择自尽,是因为他这些年日夜都在担心东窗事发,心中煎熬不已,见到有人追查自己,一时惊恐下才有的冲动之举。
李庭看起来已经被惊吓得魂飞魄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番回答也能够自洽,直到隐尉从外面领了一个人进来,要确认他的身份,当年担任御马丞的老太监打量着面前面容枯黄、状似老农的李庭许久,眼神从迷茫逐渐转为震惊,嘴中喃喃地低声道:“季大人?”
三个字落下的瞬间,李庭脸上的表情短暂地凝滞了,根根倒竖的鬓发出卖了他那一刻激荡的心境。
季元庭,当年也曾是出身名门旁支的富贵孩子,后因长辈在士族政治斗争中落败,家中一脉被屠戮殆尽,自己也辗转流落宫中当了太监。因为名姓较高,又会识文断字,被太子赵崇光提拔为黄门侍郎,官职等同四品,从此侍奉东宫,直到朱雀台案爆发后,变得下落不明。
李庭矢口否认自己的身份,但铁证如山不容他抗辩,并由此逐渐揭开了另一桩天大的秘辛。
“京州当地百姓证实,季元庭正是在朱雀台案发生那一年带着李稚来到乡下隐居。愍怀太子夫妻自焚而死后,留下一双遗孤,普遍被认为死在了逃亡途中,但也一直存疑。那两个孩子中,年纪小的皇孙名叫赵衡,那孩子如果还活着,今年也正好是二十一岁,与李稚同岁。”
裴鹤对着谢珩说完最后一句,仿佛是漫长的故事戛然而止一般,一切风起云涌顿消。
谢珩伸手慢慢打开了案上的梨花木匣,里面是一本尘封已久的宫廷起居注,其中一页收录了当年太子妃卫文君为刚出生的幼子赵衡所写的短章。在那个遥远午后,母亲从摇篮中抱起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点着他的下巴轻轻逗弄他,孩子的眼睛清澈得像是泉水、明亮得像是金星,一旁的父亲期待地说他将来要行志学、好文术、辅佐他的兄长治理天下。母亲说天命不可知,只感念先祖福泽深厚,庇佑赵家子孙。
朱雀台血案后,太子府的一切也付之一炬,这一本珍贵的起居注记载了太子府过去的琐碎杂事,只言片语中提及了那孩子的长相,这也是关于那孩子唯一一笔还存留于世的记录。
谢珩显然也被此事所震惊,神情晦暗难辨,他缓缓合上了那只匣盒,收回手时甚至有难得的顿歇。朱雀台案当年由谢照一手策划,奉行斩草除根的原则,对太子一党斩尽杀绝,季元庭临危受命,带着年仅两岁的太子遗孤偷偷离开京城,逃往京中乡下隐居,若李稚就是当年那个侥幸逃脱的孩子,京州的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谢珩记得,谢府的镇守侍卫提到过,李稚的父亲曾经来到京城寻找李稚,在谢府门口,两人有过激烈的分歧,最终李稚妥协,带着父亲先行回家,那段日子他正好在宁州祭祖,之后李稚忽然性情大变,不久转而投靠了与士族针锋相对的赵慎,并决绝地与谢府划清了界限。
一切的转折,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不是因为受到了威胁,也并非是因为虚无缥缈的梦,而是因为横亘了两代的血海深仇。冤有头债有主,父辈的所作所为要归算在父辈身上,李稚并不迁怒,但大义在前,他也做不到无动于衷。谢珩此刻才明白李稚那天神情痛苦地跪在自己面前是想说些什么:我知道一切都与你没有关系,对你有情是真的,愿意为你去死也是真的,但我不能够再继续留在你的身边了。
谢珩用力地按着那只匣盒,下令道:“看好季元庭,别让他自尽,也别惊动任何人。”
裴鹤点头,“是。”
一旦漏出冰山一角,以隐尉炉火纯青的探察能力,抽丝剥茧还原出真相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佐证被源源不断地送到盛京,很快拨云见日。从朱雀台那场血腥的大火起,到黄门侍郎季元庭秘密地带着两岁的皇孙离开皇城,再到那孩子因缘际会重新回到自己的家,近二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当年侍奉过卫太子妃的老宫女翻阅着已经泛黄的宫廷起居注,嗫嚅地对着谢珩说起往事,老宫女口中那个吓得嚎啕大哭的孩子与谢珩脑海中另一道身影逐渐交叠起来,同样被卷带出来的还有他关于那场声势浩大的屠剿的记忆。
这么多年了,谢珩没想到这桩旧事还能卷土重来。有风吹动阁楼中尘封已久的黄色宗卷,冥冥之中仿佛是天意在耳边嗡鸣,他想起谢灵玉曾说过的一句话:“这是为人子女的因果,父辈做过的事、犯过的错,将要报应在我们的身上。”
老宫女坐在窗前,对谢珩道:“小皇孙很调皮好动,爱吃各样的点心,太子妃担心吃多了对小孩脾胃不好,每次不许他吃太多,他便跑到太子跟前,往嘴巴里塞着糕点,眼睛一转一转地看着人,吃完了还假装在吃,太子见到就心软了,又教我们给他多拿一些。他吃饱了就到处跑,侍卫们都追不上他,谁见了都头疼,但若是一出门,那胆子又变得很小,抱着人的脖颈不肯松手。”
老宫女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旧事,侍卫领着她下去。
谢珩沉默良久,转头吩咐裴鹤,裴鹤点了下头。
临近中秋,月满人团圆,这是举家团聚的大好日子,梁朝百姓非常看重这节日,盛京城中早早的已经有了过节的气氛,新鲜桂花和青叶插在门窗上,驿站收来的家书比平日多了数倍不止。清凉台那些冷清了数月的大家族也开始操持家宴,门庭前更换了新制灯笼,看着辉煌热闹。
李稚今夜回来得晚了些,将要到家门口时,他慢慢停下了脚步,望着对面的人。
李稚将人请了进来,吩咐侍者上茶,刚刚夜里下了阵小雨,他身上被淋湿了,等换了身干净衣服再出来时,茶已经上来了。谢珩静坐在水雾中看着他,眉眼有几分不清晰,檐下挂着盏轻飘飘的竹灯,朦朦胧胧的光照着长廊,一帘雨水断断续续地下着。李稚莫名停了停,还是上前坐下了。
谢珩今夜来的低调,没带几个人,也没有做公卿打扮,这很不寻常,李稚不由得暗暗揣测他的来意,但谢珩却没有多说。有侍者端了些两只清漆食盒上来,李稚看去,揭开盖子却是些果糕点心,有凉有热的,形状格外精致。李稚深感意外地看向谢珩。
谢珩道:“今夜没什么事,忽然想过来看看你,府中新做了些糕点,顺道给你带了些,尝一尝吧。”
李稚没能够猜透谢珩心中所想,片刻后,他伸手拾起一块糕点送到嘴里,他全副注意力都在谢珩身上,自然也没能尝出味道,很快便吃完了,见谢珩看着自己,他又拿起一块,慢慢地吃着。衣服是刚换的,还是那两件单薄的衣裳,也没多添两件新的。
谢珩看人向来只看其心性,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李稚的长相,李稚生的清秀,这种长相往往显得清冷,衬着年轻又多出两分倔强,一双眼睛像是蓄着的泉水,一点幽光灵得惊心动魄。谢珩对人的品貌高低没太多感觉,老宫女点评李稚五官稍显平凡,与卫太子妃有几分相似,但缺了那份令人魂飞魄散的美丽,而谢珩此刻却觉得李稚生的很漂亮,荧荧烛光照着那张白皙的脸,令他也感到惊艳。
李稚察觉到了那道难以忽视的视线,吃着东西的动作渐渐慢下来。谢珩示意侍者又端了一盒东西上来,揭开盖子是一盘碧青色的桂花糕,看着玲珑剔透,分外诱人。李稚只好伸手又取了一块,咬了口尝尝味道,终于他忍不住看向谢珩,“中书,今夜为何不发一言,一直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