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姨您不要跟我说您没有这样的想法,您从外头回来就让人开垦梯田,这是潜德独有的,那里同南疆一样多的是山,前些年经由当地农事官推行,依山势而开垦,而山势不一之地,也有各不相同的梯田形式。”
“这些都被整理入了南黎皇宫的文渊阁内,我闲暇时也看过的。”
戚寸心说着,又将自己画了许久的册子推到她眼前,“您与我都知道,龙渊泉一旦干涸,你们就只有依靠山下的那条河引水上山这一条路可行,您想到了这一点,但也仅仅只造出了龙骨水车,这是我依照迦蒙山势拟定的引水渠装置,最好用竹子盛水输水,一定要涂上好的桐油,这样它就不会腐坏,还有水车最佳安放的位置,以及引水渠开凿的路线,我都已经想好了。”
九重楼与南黎皇宫的文渊阁收揽天下各类宝籍,尤其文渊阁有关民生水利或农事的藏书众多,即便戚寸心从未去过潜德,但她也能从那些经由大学士们精心编纂的成书里窥见南黎的大半民生。
先生说,她该往上看,也要往下瞧。
所以除了经史子集或周靖丰必要考她的考题,戚寸心对一些事关民生的书籍也有涉猎。
书不怕杂,如周靖丰所说,读书就是为了开阔视野,即便步履不能达天涯,眼睛也能在纸页上看清这个人间。
“要是这引水渠能成,”
萧瑜瞧着那一笔笔勾描细致的册子,对于眼前这姑娘,她心头的情绪一时有些纷杂,“不但我会站在你这边,想来丰骜也会服你。”
萧瑜一向是雷厉风行,她命人将龙骨水车安放在迦蒙山下的河里,又与丰骜商量着将修凿引水渠的事很快提上日程。
三个多月的时间,天气已经越来越冷了。
戚寸心时常去瞧水渠的进程,要是有竹筒装置没做好的,或是水渠位置有偏差的,她几乎都能在第一时间及时止损,给予补救。
无论是萧家寨人还是冯家寨人都对她有了些改观,他们不再对她保有面上那副冷漠警惕的神情,许多人见了她,也常会唤她一声“郑姑娘”。
她失足滑到水渠里,裙袂沾满泥土,也是几个南疆人最先将她拉上去的。
戚寸心毕竟是第一回尝试做引水上山的事,过程其实并不顺利,单在竹筒输水这一件事上她就碰了不少壁,但她也不气馁,失败就再试,如此往复不知多少回,才总算成事。
河水终于引上山那日,是萧家寨与丰家寨最热闹,也最祥和的时候。
连岑家寨的人也赶来瞧稀奇。
“他们热情起来也是真热情。”徐山霁瞧见院子里堆放了不少的瓜果礼物,便有些咂舌。
这些天来,他也累得够呛。
“姑娘这几个月人都瘦成什么样了?他们若再不知道感激,又成什么人了?”子茹靠在门框上,回头望了一眼正在喝药的戚寸心。
“只要他们肯对汉人改观,我们借兵的事,也许便有希望了。”
徐山霁叹了一口气。
“姑娘,您既受了风寒,便早些休息吧。”
子意才将空空的药碗接过来,便忍不住劝了一声。
“我把这颗百珠结编好就睡。”
戚寸心垂着眼睛,才说了一句话便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阵,咳得她心肺生疼,她手上编丝绦的动作却没停。
但隔了一会儿,她忽然又抬头望向门外,月亮被屋檐遮挡了半边,“子意,已经是冬天了。”
“是啊姑娘。”子意也不由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戚寸心怔怔地望着那个不完整的月亮,她的声音变得很轻:
“真希望我能赶在他的生辰前回去。”
真希望那时,还没下雪。
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最好永远也不要下雪。
——
月童城。
裴府的大门满挂白色丧幡,被檐下一盏又一盏的灯火照得分明。
门口的两座石狮子在地上落了狰狞扭曲的影子,满地萧瑟枯叶,被风吹得像是无根的游魂。
裴湘一身缟素立在灵堂内,身旁的尤氏已经哭得晕了过去,几个丫鬟手忙脚乱的去将她扶起来,老管家顾不得哭,忙让她们将尤氏抬去房中,自己则遣了奴仆去请大夫。
老管家再回来时,只瞧一眼那灵堂上的灵位,便被刺激得泣不成声,他颤颤巍巍的,唤了声,“大小姐……”
“您不吃不睡,老太爷在底下瞧了,也会心疼的。”
老管家满脸是泪。
裴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盯着牌位上的金色字痕,在那两只白烛摇曳的火光映照下,那颜色有些刺眼。
直至庭内忽然添了刀剑出鞘的清晰声响,裴湘一下转头,正好瞧见被程寺云等人已刀剑包围的那一人的背影。
在庭内还算明亮的灯火里,程寺云只瞧见身披斗篷的那人苍白的下颌,但他目光下移,认出他腰间的白玉剑柄,以及他腕骨上红绳所系的银铃铛。
“殿下?”
程寺云微红的眼睛里神情微闪,当即命所有人放下刀剑,一时院中所有涤神乡的人尽数跪下行礼。
裴湘只见他转过身来,修长的手指掀下斗篷的兜帽,露出来那张苍白面庞,她嘴唇微颤。
谢缈一步,一步地迈上石阶,走入堂内,明亮的灯火之下,牌位上“裴寄清”三字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晋王手握凤尾坡一役十万血债的真相,并以此为要挟,逼他放弃你。”
裴湘立在他的身侧,眼里满是水雾,却迟迟没有泪珠砸下眼眶,“前日他假意松口,从大理寺回来,昨夜与我和我母亲吃了一顿家宴,夜里便服了毒。”
凤尾坡的十万血债只有五万是真,可那五万将士却并非是死于堂堂正正与北魏蛮夷的拼杀,而是谢敏朝与裴寄清的合谋。
这才是北魏密探殷氏兄弟来南黎探查出的最大的秘密,这是贵妃吴氏也不知道的机密,却被殷氏兄弟掌握,这只能说明,谢敏朝的身边有人与殷氏兄弟有所勾结。
此事虽是谢敏朝与裴寄清的合谋,但如今谢敏朝病重不起,晋王已经入城将整个皇宫都围得水泄不通,他完全可以将此事扣在裴寄清一个人的头上。
晋王的目的,是想让裴寄清交出涤神乡,让他放弃谢缈。
一旦裴寄清转变立场,那么朝中一向与裴寄清为伍的官员便会跟随他做出选择。
裴寄清深知晋王是真有胆子将凤尾坡一役的真相公之于众,可一旦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在壁上的徐天吉与他手底下的兵又会如何想?
南黎的百姓又会如何想?
晋王相信强权之下,万民莫敢生乱,但裴寄清却清楚,民心,军心,实乃一国之本。
他受此要挟,却又实在不肯因此而偏向晋王,所以摆在他面前的路,便只剩下一条。
他一死,晋王的算计自然落空。
谢缈一言不发,冷风吹得他衣袖微荡,他那双眼睛里竟映不出烛火的一点儿光亮,有些空洞洞的。
他捏着白玉剑柄的手指蜷缩着,指节近乎泛白。
他好像变得有些恍惚,头脑的疼痛来得很突然,神思不清的一瞬,他踉跄退了几步,踢倒了烧纸的铜盆,顿时火星子与扬尘四散。
“殿下!”
徐允嘉连忙跑上前去扶他,却被他狠狠挥开手。
钩霜的剑刃抽出,剑锋抵在地砖的缝隙里,他勉强站定,浅发被风吹得凌乱,他几乎连自己的声音都要听不清:
“他留了什么话?”
“都在那上面刻着。”
裴湘满眼是泪,她轻吸一口气,伸出手指,指向那棺木上镶嵌的金箔。
白烛的火光摇曳着,映照着那金箔之上,镂刻的一行遒劲有力的字痕,那是裴寄清对自己这一生唯一的注解:
——“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