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殿。
连着两日的雨让淳圣帝颇不好受, 膝盖疼得厉害,打坐也坐不住,夜里更是不好安睡, 凌霜大真人天不亮便急匆匆入宫来奉上方才炼好的金丹。
锦盒里照旧是两粒丹药, 淳圣帝倚靠在榻上等着凌霜大真人将其中一颗吞咽下去,这才接了德宝递上的丹药,就着神清永益茶吃下。
“凌霜,先出去吧。”
淳圣帝嗓音里裹着十分的疲累。
凌霜大真人垂首应了一声,随即转身, 与立在一旁的梦石相视一眼,他不是没发觉梦石眼底那几分不善的神色, 却什么也没说, 只朝他略略一颔首,随即走出殿门去。
德宝也被帝王挥退,沉重的殿门合上, 一时殿中只余淳圣帝与梦石父子二人。
“你昨夜遇见她了?”
淳圣帝冷不丁地开口, 打破一室寂静。
“是。”
昨夜他与肖神碧在文定门狭路相逢, 淳圣帝会得知这消息, 梦石也分毫不意外。
又是片刻静谧。
淳圣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梦石的脸色:“她与你都说了什么?”
这般温和的口吻, 似乎只是随意的一问。
“她说了些儿臣母亲的事。”
梦石垂着眼。
淳圣帝听得他这番话, 倒好像早已猜到似的, 他叹了声:“十几年了, 她每回入宫也不是来见朕的, 昨夜是第一回 , 她有所求, 儿啊, 你也别怪朕应了她。”
“父皇, 母亲她是否真的……”梦石抬起头,话说一半对上淳圣帝的那双眼,声音又蓦地止住。
“梦石,神碧没有说谎。”淳圣帝靠在软枕上,徐徐说道。
“惠帝仍在时,你皇祖父还是楚王,他身体羸弱并无其他嗜好,唯有在金石书画上颇下工夫,而神碧的父亲肖正寰正是因此与你皇祖父相识,后来经你皇祖父举荐入朝,他方才有机会青云直上,最终位居元辅。”
“神碧的母亲本就是楚王妃何氏的闺中密友,她与肖正寰的婚事也是由何氏一手撮合,也是因为她们二人这份情谊,神碧自小便常常随母出入楚王府。”
那楚王妃何氏便是如今的荣王商明毓的亲生母亲,淳圣帝谈及她,脸色也算不上多好:“她们有心让神碧与商明毓有一份自小的姻缘,可神碧却偏偏与朕最合得来。”
“后来商明毓一心想娶一个门第不够的武将之女,何氏竟也遂了他的愿,”淳圣帝说着,看向梦石,“可朕想娶神碧便是千难万难,何氏不答应,肖家不答应,连朕的母妃……她也不愿成全。”
“朕从母命娶了素贤不久,神碧便嫁入了文国公府,朕与她的缘分本是断了个干净,但没几年,她丈夫宋岱在西北战死,素贤担心朕与神碧再生情愫,便使了手段趁她出府烧香之际买通江湖人劫了她,但等文国公府的人找到她时,与她在一处的,却是商明毓。”
这是压在淳圣帝心中已久的一根刺,若非如此,商明毓之妻周氏亡故之后,肖神碧与商明毓也走不到一处,更做不了夫妻。
“那么静子庵下毒一事也是真的?”
梦石儿时曾听师父称赞他的母亲是贞烈之人,为了保住他,她在咽气前还在忍受剖腹之痛。
他儿时对于母亲的想象太过高洁美好,然而肖神碧与淳圣帝的话却击碎了他太多关于母亲的印象。
淳圣帝颔首,随即他一手撑在榻沿坐起身来,与他道:“梦石,素贤是你的母亲,是朕的元妻,她待你待朕自然不同,你是她甘愿忍受剖腹之痛也要留给朕的儿子,朕心中是曾怪过她,但她到底是一心为朕,后来又在南州为朕而死,这几十年来,朕一直念着她啊……”
“只是神碧对素贤尚有余恨,对朕也有怨,她之所以如此待你,也是因这桩桩件件的旧事所致,朕只盼你不要放在心上,”淳圣帝盯着他,语气仍旧温和却总有些意味不明的压迫,“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
梦石垂首,眼睛半垂下去,光可鉴人的地面映出他神情平静的一张脸。
从含章殿中出来,梦石怀着满腹的心事险些走错了路,听得身后宦官的提醒,他方才如梦初醒般,认准去纯灵宫的路。
才入纯灵宫中,梦石才穿过那道月洞门,清晨的雾气衬得一庭幽碧的草木更赏心悦目,他抬眼便瞧见抟云与几个道童立在紧闭的寝殿门外。
“公主,您开开门吧……”
鹤紫满额是汗,瞧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道士抟云,又急忙敲门。
“这是怎么了?”
梦石提着衣摆走上阶去。
鹤紫等宫娥一见他,便立即俯身跪拜。
“大殿下,大真人遣人来要公主近日所抄经文,但公主不肯开门……”鹤紫如实说道。
梦石闻言,侧过脸对上抟云的视线:“摘星台尚在重建,大真人他又何必如此着急?”
“修行之事岂能懈怠?公主已借故推脱数回,今日竟对大真人闭门不见,这究竟是何道理?”抟云身侧的一名道童拧眉,稚嫩的嗓音,言辞却严正。
“大殿下,贫道只是奉命前来取经文而已。”抟云俯身,恭谨道。
梦石还未说些什么,却听殿门吱呀一声响,他随之看去,只见半开的门内露出商绒的一张脸。
抟云一见她,立即道,“公主,请您将经文交予贫道……”
然而他话说一半,却听她道:“一字未抄,你要我如何交?”
一字未抄?
抟云一怔,随即抬首,眼底难掩惊愕:“公主,您可是忘了,再有两月便是您的生辰,送至您案前的经文青词都是要经您的手抄写火祭的啊……”
淳圣帝信道,朝中也常有善著青词祝文的臣子,这些年来凭此而得淳圣帝青睐,并平步青云的人不在少数,加之凌霜大真人有言,诸臣诚心进献给上天的祝文若由明月公主亲手抄写于青藤纸上,必能上达天听,感知天意。
“究竟是我的生辰,”
商绒尚未梳发,只着一身雪缎衫裙,在殿门内凝视他,“还是你们的道场?”
“……公主?”
抟云何时见过这小公主这般做派,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手受了伤,抄不了。”
商绒说着,伸手拽住梦石的衣袖,将他往殿门里带,又对抟云道:“大真人若真着急,不如便请他替我抄吧。”
殿门“砰”的一声合上,抟云呆立在外头,他盯着那道朱红的门,满脸不敢置信。
这小公主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