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中一月半, 早春的凛寒既退,竹林小院背后的山崖上芳草葳蕤,次第繁花绽, 梦石昨日移栽了一株不知名的野花来, 摆在商绒抄经的案前。
商绒喜欢它鲜亮的颜色,但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瞧瞧,在镜前打了个哈欠的功夫,小花盆里的那朵花就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插在了她的鬓边。
商绒盯着花盆里光秃秃的茎叶,生了好一会儿的闷气。
“既然好看, 我摘给你又有何不对?”可他一点儿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那样一双剔透纯澈的眸子里满是迷茫。
“我喜欢它, 便想日日在案前瞧见它,”商绒到底还是没忍住同他说话,“你这样摘下来,它很快就会枯萎的。”
然而少年看向她的神情却很古怪, 商绒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也一向看不懂他的心事, 最终, 她只听他平淡地“哦”了一声。
但今晨醒来, 她发现床榻旁, 铜镜前, 书案上, 甚至在窗棂上都摆满了沾着露珠的各色山花。
“簌簌?”
梦石进院便见商绒提笔在桌前发呆。
商绒冷不丁地听见这样一道声音, 握笔的手一动, 她回过神正见笔尖积蓄的一滴浓墨晕湿了宣纸, 遮盖了两字。
“梦石叔叔, 您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抬起头问他。
“村中有几个莽夫打架, 就在学堂外边儿不远,我趁着有些闲工夫便过去瞧热闹,哪知他们打起来蛮力忒大,我本是要劝架,却被他们一撞便撞到水塘里去了……”梦石提起来这事便有些尴尬,“后来小学堂的老秀才拿了他的衣裳给我换,但你也知道我这毛病,没一会儿红疹起来就痒得很,索性回来再换一件。”
多亏了折竹,梦石才不至于将那一件云锦料子的里衣穿了又穿。
商绒听了,便看向梦石颈间,果然已经有不少红红的痕迹。
“你近来总是早起默道经。”
梦石瞧见桌上一沓写满娟秀字迹的宣纸。
“折竹若在,我总不得闲。”
商绒搁下笔,目光垂落于纸上小小的一团污墨,她想了想,还是将宣纸揉皱成一颗小纸球。
一个月半,她才堪堪默完一卷《太清集》。
这全因折竹总是带着她出去玩儿。
蜀青城已去了许多趟,山中有好玩儿的地方他也都带她去过一遍。
从前商绒不知碗中的稻米是如何来的,不知画上的牧童坐在牛背上归家时究竟吹的是什么曲子,不知农田之于农夫究竟有多重要。
不知一场又一场的春雨究竟承载了普通百姓多少的期望。
“只不过遮盖了两个字,接着再写就是,怎么就都揉了?”梦石方才分明瞧见她那张纸上已写了大半的字痕。
“我不喜有瑕。”
商绒捏着小纸球,说。
梦石面上浮出一抹笑意,他分明是洞悉了些什么,却并不多言,只挠了挠颈间的疹子,匆忙去房中换衣裳。
院中静悄悄的,只余商绒笔尖细微的沙沙声,她嘴唇无声翕动着,将心中默记的字句一一写下。
再听偏房的门响,她抬起头,看梦石换了身衣裳出来。
“梦石叔叔。”
她忽然唤。
“簌簌,想问我什么便问,不必有所顾忌。”梦石整理着衣袖上的褶皱,走近她。
商绒一怔。
“自你头一回瞧见我这一颈子的红疹时,你便是欲言又止的。”梦石一笑,在一旁的风炉中添了炭来煮茶。
“我有些好奇您的事,”
商绒如实说道,“您生来便在汀州吗?”
“不是,”梦石对自己的往事并没有什么不可提的忌讳,他不动声色地察觉这姑娘话中的试探,一边将茶叶挑进茶壶内,一边道,“我是在南州出生的,是个棺材子。”
“簌簌可知什么是棺材子?”
他点燃了风炉中的木炭。
“不知。”
商绒摇头。
“就是从死人肚子里剖出来的孩子,”梦石谈及自己的身世,他面上仍是一派轻松的神情,“我师父与我说,当年他游历南州,路过一片荒野地正好遇见我垂死的母亲,她身中剑伤,咽气前求我师父剖开她的肚子取出她的孩儿……”
“我师父不忍拒绝,才不至于我未出生便死在母亲腹中。”
“后来,他便带着我回了汀州白玉紫昌观,我在观中长大,”梦石说着,便不由想起年少时曾在观中的那段岁月,他不由喟叹道,“因有师父庇佑,我在观中,也算过了一段极为轻松美好的日子,只是后来,我下山游历结识了杳杳的母亲,还俗后,我便再没回过白玉紫昌观。”
后来再入道,也并非是在白玉紫昌观入的道。
“您师父可是不同意您与杳杳的母亲在一起?”商绒看他神情有异,便问道。
“不,”梦石收拾了心里那么点酸涩的心绪,面上再添了一抹笑意,“我师父虽是正阳道士,心却万分通达,他与我说,我若觉得红尘好,那便往红尘去,若有朝一日又觉得它不好,也还可以再回来。”
“只是我再想回去时,他已然辞世。”
“您的师父真好,”商绒此前闻所未闻的“道”,都是梦石说给她听的,她不由想起一人来,“我的师父只与我说规矩,说我应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
“簌簌也有师父?”梦石惊诧地抬起眼。
商绒抿着唇,轻轻地应。
“正阳教如今多半是如此,讲求规矩束缚,如此才算修行之道,”梦石看着茶壶里钻出来一缕又一缕的热烟,“你其实不必什么都听,如今你既已不在他们的‘道’里,不如便试着多看看那些花。”
春阳正暖,满檐耀金,商绒几乎是下意识地随着梦石的目光而回过头去。
窗棂上,是一簇又一簇的山花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