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薛县丞谢谢你。”姜梨认真地道:“冯裕堂在桐乡做的事,我们都知道,站出来替薛县丞说话,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您能站出来,我很感激。”
张屠夫吓了一跳,连忙道:“小姑娘,你干什么?”
“没什么好感激的。”张屠夫摆手,“当初我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时候,只有薛大人愿意相信我,不嫌弃我,没有薛大人,我早就狱中被人折磨死了。我时常看外面的太阳,对自己说,能感觉到这一切,都是薛大人的功劳。我这条命本来就是薛大人的,薛大人有难,我坐视不理,那还是人吗?听说杀生太多会下地狱,我从来不信,但忘恩负义会下地狱,这话我信。”
她深深地对着张屠夫行了个礼。
“你就当我是不想下地狱吧!”他道。
姜梨的心,一瞬间也跟着激荡起来。
姜梨看着这男人凶煞的模样,也觉得可爱了,二人对视着,彼此都笑了起来。
或许张屠夫不是第一个人呢,或许还有别的人也如他一样。冯裕堂镇得住百姓的言行,镇不住百姓的心。
第二日,到了夜里,同叶明煜他们会合的时候,姜梨发现,找到愿意站出来的证人,就只有张屠夫一个。
姜梨便是没想到从张屠夫的嘴里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忽然又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这个张屠夫了,这个一身正气的男人,她也没想到,在桐乡百姓人人回避冯裕堂,为冯裕堂的权势所震慑的时候,还有人在暗暗地筹谋为父亲翻案。
在见过张屠夫后,她后来在遇到的人家,皆是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姜梨也不强人所难,旁人不愿意,自然也就罢了。叶明煜和其他护卫那边便是一无所获,叶明煜有些泄气。
张屠夫看向姜梨:“小姑娘,我看你们一行人,不是普通人,身家地位都不低,又不怕冯裕堂的权势,一心想为薛大人翻案,我相信你们!既然如此,你们为薛大人翻案,算我一个,要我做什么,刀山火海,我绝不说二话!反正我无亲无故,孑然一人,就只有这把屠刀,我就带着这把屠刀,去杀这猪狗不如的畜生!”
“没事,”姜梨与他打气,“我们不是还找到了一人吗?我说过的,一日一人,也能找到五人,没事的。”
“我自己坐过牢,知道被人冤枉的滋味。要说薛大人那样的人贪污银子,谁都不信!我本想想个法子,要冯裕堂狗官那条性命,但以为便是如此,也救不出牢里的薛大人,惭愧,一拖就是这样久。我本来想,五日之后就去劫法场,只我一人也好,便是死了,也是和恩人死在一块儿,恩人也不会觉得冤屈,说当年救了我是桩错事!”
叶明煜看了看姜梨,没有说话。他叹气的,并不是找不到人,而是对人心的失望。
薛怀远上任后,就看出这桩案子里的疑点,不惜得罪了那户在桐乡有权有势的人家,也要给张屠夫翻案。幸而最后证据确凿,还了张屠夫一身清白,救了张屠夫一名。至此以后,张屠夫就认薛怀远为救命恩人。
一家家一户户,姜梨给的册子上都写了,每一家每一户都真实地接受过薛怀远的帮助。那么现在薛怀远有困难,就因为冯裕堂的权势,就没有人敢站出来吗?
这事情姜梨是知道的,当初薛怀远刚上任的时候,前任县丞收人钱财。那桩案子里,分明是有钱人家的儿子犯事,却给前任县丞送了银子,找了个替死鬼。分明不是张屠夫毒死的人,硬说是张屠夫的肉吃死了人家。张屠夫成了替罪羔羊,那位县丞收了钱,才不管一个屠夫的身家清白。加之张屠夫生得凶厉,一时间竟无人怀疑。
知道自己这样想有些赌气,但犹如一盆凉水,将叶明煜自来火热的心,浇得冰冰凉凉。他喜欢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恩就是恩,怨就是怨。但桐乡之行,让他看到了市井之中太多无奈,他没办法去责备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但胸口就是不爽利,像是堵了一团气似的,闷闷的。
“为什么会愿意?”张屠夫看向她,仿佛她说了什么好笑的问题一般,道:“你应当问我,我为什么会不愿意?薛大人对我来说如再生父母,当年有人诬陷我,说我的猪肉吃死了人,说我是杀人凶手,我被人冤枉入狱,在狱中吃尽苦头,要不是薛大人明察秋毫,重审我案,还我清白,早就没有今日的我了!”他把长刀顺势一顿,“嘿,我虽然是杀猪的屠夫,却不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看向姜梨,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面对这些继而连三的打击,她怎么还能这么平静?仿佛被拒绝也不过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要是换了叶嘉儿和叶如风二人遇到此种情况,怕是早就心灰意冷了。
在张屠夫的大笑声中,想了想,姜梨问:“您为什么会愿意?”
但姜梨从不。
这一回,轮到姜梨诧异了。
姜梨的确不会因为这些感到伤心,事实上,自从她死过一次之后,她仍然愿意善良地对待别人,不会因为遭受过残忍的事就变得心狠手辣,但是,她对人心再也没有期待了。
他道:“小姑娘,一大早我就在屋里等你,还以为你不来了,总算等到你了。我愿意站出来!跟你去帮薛大人翻案!”
就像变成姜二小姐以后,对姜元柏的父爱,对姜老夫人的祖孙情,还有姜家大大小小的亲人,诚然是因为她不是真的姜二小姐,但她也并没有投入太多的感情。对于姜家能够如何对待她,她不在意,因为不期待。
姜梨从未见过张屠夫这般的笑,她曾见过对方看见自己勉强想要挤出友善的笑,对着街边好看的姑娘露出羞涩的笑,见过他拿刀剁骨头时候舒展的笑,但从没见过他这般畅快的大笑,仿佛夙愿得以完成,心想事成的快乐的笑。
沈玉容和永宁公主,到底让她改变了。她说不清自己这改变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有时候,她能感到自己骨子里的漠然,冷眼旁观着这些与自己有关系的人,像是在看事不关己的人的热闹。
但下一刻,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就像……就像姬蘅。
其实他眼睛很小,几乎是眯缝的一条,让人难以看清楚他的表情。这位张屠夫又是孤身一人,至今无妻室,因他长得太丑太凶,也无人敢亲近。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姜梨,像是下一刻就要对着姜梨举起屠刀似的。
也许现在的自己,和姬蘅骨子里也是一样的人。姬蘅的目的是达到他的政治心愿,而自己的目的是报仇。为了目的而活着,或许本来就是这样乏味,没有颜色的。
张屠夫定定地看着姜梨。
姜梨收回思绪:“没关系的,舅舅,还有三天。明日起,我要开始同襄阳知府上报了,冯裕堂的罪名成立,薛县丞的斩令暂停,最后一日,我们就能接薛县丞出狱,带着这些桐乡百姓上京告状。”
“是的。”姜梨平静地看着他:“薛县丞究竟是不是一个好官,会不会贪污赈灾银两,桐乡百姓不会不知道。我想问这位大叔,愿不愿意站出来作为证人,替这位无辜的县丞冤案平反呢?”
“佟知阳会答应?”叶明煜问。
张屠夫的声音非常粗,甚至比叶明煜听着的还要凶厉,对着姜梨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面上的横肉却抖了几抖。
“容不得他不答应,规矩如此,况且,织室令唐大人还未离开,唐大人知道利弊,会劝服佟知阳的。”姜梨道:“当然,如果能找到更多愿意出来作证的百姓们就好了。”
张屠夫道:“我知道你,昨日就是你,从城东开始挨家挨户地问薛县丞的事,想让人站出来给薛大人作证!”
姜梨的步子没有停歇,第三日早上,她仍旧起了大早,和叶明煜的手下们兵分几路,去说服那些受过薛怀远恩惠的百姓们。
“我找您。”姜梨收回目光:“我叫姜梨。”
春芳婶子也不出去了,就站在院子里,目送着姜梨他们离开,怔怔的,不知道想什么。
张屠夫低头看了看姜梨,将手里的桶“咚”的一下放在脚边,语气不善道:“你找谁?”
又是一日的早出晚归。
姜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长刀之上。
这一日到了晚上,姜梨和叶明煜一无所获,倒是叶明煜的手下有一人,说服了一对开面馆的夫妇,叫阿怪夫妇。当年阿怪夫妇被人欺骗,地契出了问题,差点被人将这面馆夺去,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本钱。薛怀远审了这桩案子,让阿怪夫妇拿回了地契,不至于流离失所。
张屠夫还有一把长刀,也放在这桶之上。那刀极长,也极锋利,不知是不是因为见了太多血的原因,光是看见,也让人觉得发寒。
因此,阿怪夫妇一直很感谢薛县丞。如今薛怀远入狱,阿怪夫妇有心要为薛怀远鸣不平,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总觉得站出来有如螳臂当车,如今姜梨一行人的出现,令他们夫妇喜出望外,似乎总算知道能做些什么了,没多想就答应下来。
时隔多年,张屠夫还是当年的模样,一点儿也没变。大冷的冬日,便穿着一件薄薄的粗布单衣,手上衣袖挽起,大约是为了方便斩肉。他生得高而胖,满脸横肉,因常年杀猪身上蹿出一些肉腥味,泛着黏黏腻腻的感觉。他大约也是早起准备去肉铺了,手里提着一只桶,桶上盖着一块白布,姜梨晓得,那白布里是新鲜的猪肉。
“一共找到了三人,”叶明煜道:“明日就送令给襄阳那头么?”
开门的就是张屠夫。
姜梨点头:“够了。”
敲门三声,有人来开门。
叶明煜问:“那还继续找人吗?”
这户人家的丈夫,是个屠夫,人称张屠夫,生得凶神恶煞,十分可怕,寻常小孩被他看一眼,都会看哭。姜梨只记得薛昭小时候很怕这位张屠夫,总觉得张屠夫手里的屠刀十分吓人。但作为薛芳菲的她,只记得每次从肉铺经过的时候,这汉子僵硬地扯起嘴角,似乎想对她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但十分别扭的模样。
“找。”姜梨道:“只有百姓越多,此事闹得越大,上大理寺也好,告御状也罢,才能让人压也压不下去,才能让天下人都看看,撕开这层皮,真正的桐乡县丞出了多大的乱子。”
姜梨走到这户人家面前,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敲开了门。
叶明煜道:“我知道了,那继续吧!”
远处,屋门已经能看到了。
这一夜,姜梨睡得很是安稳,梦里有见到了薛昭和父亲,三人在青石巷回家路上,夜色四合,薛昭背着剑,得意地在姜梨面前耍一套剑法,被薛怀远笑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