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晴。
“小赵将军,小赵将军?”一大早,赵桓熙就被人拍打着脸颊叫醒。
他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到乔世忠蹲在他面前,一脸担忧。
他反应了一下,猛地瞪大眼睛翻身爬起,却因为浑身伤口剧痛眼前发黑踉跄跪倒。
“小赵将军,敌军没来,只是刚才叫你叫不醒,所以把你拍醒了。”乔世忠扶住他道。
虽然除了佟小虎之外,赵桓熙算是剩下的七人中受伤最轻的了,但他毕竟是公府公子出身,身体素质不能和他们这些在刀枪剑雨中摔打惯了的大老粗们相比。
赵桓熙闻言心中稍安,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
佟小虎递给他一张烤好的饼,然后自觉地爬上山顶朝远处眺望。
赵桓熙看向一旁睁着眼面上毫无血色的鲁啸林,将饼递给他。
鲁啸林摆摆手,声音有些虚弱道:“你吃吧,我吃过了。”
赵桓熙又看趴在一旁的曹三刀和那三个伤兵。
“别看了,都在喘气呢。但是如果今天还得不到救治,只怕也喘不到明天了。”鲁啸林道。
赵桓熙默默地咬了一口饼,嘴里干干的,咽不下去,他就这么含着,抬头看向远处。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灿烂的阳光洒在茫茫雪原上,那样清透,干净,让这一方天地,显得仿佛人间净土。
如果没有战争,他应该会很乐意带冬姐姐来这里看雪景。
远空中有一道苍劲的身影在翱翔,是那只苍鹰。也许也只有对它来说,这里才是人间净土。
靖国公府,听说徐念安开始生产了,国公爷忙令向忠去请御医过来坐镇。
嘉祥居里,殷夫人听着房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喊叫声,焦急地在廊下徘徊着。
从昨晚丑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还没生出来。
殷夫人是过来人,知道这过程有多煎熬,时间拖得越长,便越多风险。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她双手交握,一边不住地向房里张望一边低声念叨。
不一会儿,楚二娘子出来了。
殷夫人忙迎上前问道:“我儿媳如何?”
楚二娘子皱着眉头道:“三奶奶看着有些没精神,使不上力,怕是没那么顺利。参汤呢?”
殷夫人道:“厨下一直炖着。”
“先送一碗来让奶奶吊一吊精神。”
殷夫人忙令芊荷去拿。
“没精神?怎么会呢?昨晚临睡不是还好好的吗?”殷夫人想不通,于是招来昨晚守夜的明理,问道:“昨晚念安发作前可有发生何事?”
明理正着急呢,闻言仔细想了想,道:“奶奶好像做了噩梦,被我叫醒了才开始发作的。”
“噩梦?什么噩梦?”
“奶奶没说。”
殷夫人思忖,最近公府和徐家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除了桓熙不在家,所有人都好好的,念安的噩梦,八成是与桓熙有关。心神不宁,所以才没精神,生孩子都使不出力来。
这不行,必须得想个办法才是。
她略一踟躇,便低声吩咐锦茵:“速去将向管事请来。”
房里,徐念安浑身湿透,听着楚二娘子叫她呼气吸气,叫她用力再用力,可不管她怎么用力都还是不够。孩子还没出来,她却已经感到精疲力尽。肚子那么疼,疼得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死。
她一向自诩坚强,可是这几个时辰以来眼角的泪痕一直都没干过。她心酸,难过,为自己,为赵桓熙,为肚子里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着父亲的孩子。
“三奶奶,您振作一点,您肚子不大,孩子个头也不大,您使使劲他就出来了,啊。您婆母疼您,国公府又是如此富贵,再添个公子或者千金,大好的日子在后头等着您呢,可千万别被这一时的困难给吓退了,用力,再用点力……”楚二娘子瞧得出徐念安状态不好,心中分外焦急。
徐念安双手紧攥着枕头,眼睛看着帐顶的承尘,有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困顿感。
这时,外头隐隐传来向管事的声音。
“大太太,大太太!”
“向管事,您怎么过来了?”
“辽东那边传来战报,说仗打赢了,熙三爷他们不日即将回京复命,国公爷叫老奴赶紧来通知您这个好消息!”
殷夫人惊喜交加:“真的?”
“国公爷还能骗您不成?自是真的。”
“太好了,那太好了,我要去告诉念安一声。念安,念安!”殷夫人一边唤着徐念安的名字一边从外头进来,双眼含泪激动地对床上的徐念安道:“念安,你听见了吧,桓熙他们打胜仗了,不日就要回来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咱们家真是双喜临门!”
徐念安自是听到了,她没有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因为在她的印象中,殷夫人拿什么开玩笑也不会拿赵桓熙开玩笑。
知道赵桓熙没有危险,即将回京,她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眼睛里几乎瞬间就有了光彩,开始强忍痛苦努力地按照楚二娘子的吩咐使劲儿。
白石峡中,佟小虎在山顶老远看到似乎有一队骑兵从入口处跑了进来,着急忙慌地跑下来对赵桓熙等人道:“来了来了,我看到有一队骑兵来了!”
赵桓熙站起身问道:“可看清了有多少人?”
佟小虎道:“看着队伍很长,至少也有二三百人。”
赵桓熙拿起放在一旁的头盔戴上,乔世忠和鲁啸林也站了起来。
赵桓熙见状,道:“你们都别下去了,他们是冲我来的,我一人下去应对即可。”
鲁啸林咧嘴一笑,道:“将军冲锋,当兵的缩在后头?没这道理。我鲁啸林可干不出这事。”
乔世忠道:“就是,宁可战死,也不能臊死。”
佟小虎道:“小赵将军,你得留下,你答应过要给战死的兄弟们抚恤的。我替你去,反正咱俩年纪差不多,铁勒人不会发现的。”
赵桓熙摇头:“你替不了我。”
“为何?”
“因为你没吃过糖蒸乳酪,生得不够白。”
佟小虎懵住。
一旁乔世忠和鲁啸林却笑了起来。
赵桓熙从怀中拿出那份阵亡名录,看向鲁啸林和乔世忠。
鲁啸林咬破指尖,走过来道:“我先来。”
“队长,我不会写字,你帮我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呗。”乔世忠在一旁道。
“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你叫小赵将军帮你写吧。”鲁啸林一边在布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大名一边道。
乔世忠于是又对赵桓熙道:“小赵将军,你帮我写,美人小乔那个乔,世世代代的世,为国尽忠的忠。”
赵桓熙食指指腹在刀刃上轻轻一摁,在鲁啸林的名字后面写上乔世忠,再写上赵桓熙。
佟小虎看着他们在那儿写名字,眼泪啪嗒啪嗒直掉,倔强道:“我也要去,我也不要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
赵桓熙将阵亡名录小心地卷起来,递给佟小虎,道:“你不能去,你得负责把这份名录带回大营去交给镇守大人,为阵亡的兄弟们请功。还有曹队长他们三人的性命,也都托付给你了。”
“可是……”
“我是将军,你得听我的。”
佟小虎捏着那份名录,哽咽不能自已。
赵桓熙从怀中掏出手柄镜,对着镜子正了正头盔,又把脸上的血污略擦了擦,而后将镜子放到石头上,用手按住镜面,一刀将镜子的手柄给砍了下来。
他将镜子塞回怀中,把银制的手柄递给佟小虎,温和道:“答应过要送你银簪的,待回去后,你就用这个手柄去打一支银簪吧。若是二花嫌小,你就说是小气将军送的,叫她先嫁给你,以后再给她换大支的。”
“将军……”佟小虎捧着那根银手柄,哭出声来。
赵桓熙看着他,眸中情绪翻滚,叮嘱道:“好好活下去,记着,二花在等你。”说完他便不再停顿,转身带着乔世忠和鲁啸林两人往山下走去。
后面佟小虎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嚎啕大哭。
鲁啸林听着身后传来的哭声,摇头哂笑:“这傻小子。”
乔世忠从石头缝里拽了一根枯草叼嘴里,道:“在我们家乡有一种说法,说是一起死的人下辈子会一起投胎,若是真的,岂不是要委屈小赵将军跟我和鲁队长做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