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嘉幼心中半点儿愁思也没了。
……
画舫上,徐宗献坐在矮几之后,看着李似修衣摆上的字,表情耐人寻味:“你既有这样的想法,说明你承认他二人天生一对,打算放下。可你方才的举动,又让我觉得你依然耿耿于怀。”
李似修沉默不语,心道再放下也需要时间,又不是落于桌面上的尘埃,说抹去便能抹去。
徐宗献老早发现,他儿子对待感情的态度有问题。
此番是在冯嘉幼身上吃了苦头,下回恐怕还会吃苦头。
“父亲。”李似修不想和讨论自己的私事,且对他不提前告知,害自己无措深感不满,“我来见您,只为道个歉。”
他拱手躬身,“是孩儿不孝,不愿相信您,误会您多年。”
徐宗献正欣慰,他又说,“但您也要检讨一下,我当年是一时鬼迷心窍,这几年冷静下来,为何一直执迷不悟。”
徐宗献蹙起眉。
李似修抬头凝视他:“您这几年的一些所作所为,其中有许多,我依然不敢苟同。我明白我在您眼中过于妇人之仁,也理解您在其位的难处,只希望您迫不得已时,尽可能采取较为温和的方式。”
徐宗献被他说多了,也不恼:“我知道你看不惯我的某些手段,这不是选择了和冯孝安他们结盟么?以你对谢千户夫妻俩的了解,他们这一派的行事作风,你总该喜欢了吧?”
李似修不答:“但我认为冯孝安不会轻易同意,他不太可能看着我们父子俩一个掌印,一个入内阁,等同把持朝政。”
“冯孝安只需了解你的为人,就不会生出这种顾虑。”徐宗献道,“他若实在不放心,我就让他知道,待你在内阁站稳脚跟,我会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
李似修凝眸:“您……”
他想问如何才能让冯孝安相信,一个代天子行事,与首辅分权,久居高位的司礼监掌印,会自愿退下来。
徐宗献微微笑道:“事实上若不是你有入内阁的心思,我早想退,有能力之后带着你母亲归隐于山水田园,才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思。”
李似修许久不语,忽地问:“莫说是我,您觉得母亲现在会不会相信您这番话?”
“公子……!”连姜仄都忍不住提醒他慎言。
李似修垂首:“孩儿失言。”
徐宗献唇畔的笑容已然消失,沉默半响:“先回去吧,你今晚在我这里待的有些久了。”
……
回到冯府以后,冯嘉幼交代谢揽去找冯孝安,将那几本折子交给他,并且转述徐宗献的交易。
这些乱七八糟的朝堂争斗,谢揽担心转述不好:“幼娘,你也知道我只顾着盯李似修,听的云里雾里,二叔更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就让他来问我。”反正冯嘉幼不会主动去找他。
“行吧。”谢揽拿着折子往书楼方向拐。
他夹在这父女俩中间挺为难,但也绝对不会去劝着冯嘉幼接受冯孝安。
冯嘉幼先回去房间,想着冯孝安待会儿或许会过来,也没换衣裳,习惯性的坐去书案后。
珊瑚端来一个精致的瓷盅,里头盛着梨糖水,以及一碟她爱吃的小点心。
随后又拿来一张礼单:“小姐,这些全都是今天收到的。”
冯嘉幼掀开盅盖,汩汩热气上涌,她拿汤匙拨了拨,瞥一眼那礼单:“还真是不少。”
这些都是送给她的生辰礼物,以往会送她礼物的只有扬州江家、隋瑛,沈时行。大理寺那些受她不少好处的官员若是想得起来,也会送一份。
根本用不着列个礼单出来。
今年不一样,她那失踪十几年的探花郎父亲回来了,一举震惊朝野,“大理寺卿”已是囊中之物。
而她也嫁了人,夫君原本只是大理寺内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司直,一跃成为玄影司的千户官,南下立功不说,还有了厉害的岳父作为依仗,前途不可限量。
京城内但凡家中有女儿的官员贵族,至少有一半都借着女儿的名义送来了礼物。
不只如此,她回京这几日,十来个许久不联系的“朋友”,纷纷送了帖子来,约她出门喝茶看戏。
“谁说不是呢。”珊瑚对比一下去年今日的冷冷清清,不免唏嘘,“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离京十几年,这两日才回来的。”
冯嘉幼舀了勺糖水,搁在唇畔吹了吹:“越看这些人,越能体会阿瑛的好。”
从未因为她家道中落而疏远她,反而更照顾她,处处替她出头。
“呦。”冯嘉幼在礼单上看到了程令纾的名字,不禁弯了弯唇角。多年死对头成了妯娌,还见不得光,也是有趣。
然而再往下看,她的笑容逐渐收起,这“谢阿翁”是谁,竟然送了一柄苗刀?
“阿翁”有父亲的意思,难道是她公爹谢朝宁?
不对啊,公爹将传家苗刀都给了谢揽,干嘛还送苗刀?
她纳闷极了,指着礼单上这行字:“珊瑚,你去将这件礼物拿来给我瞧瞧。”
珊瑚凑过去看了看:“是。”
等会儿提了个兵器匣子过来,连匣子材料都是上等的金丝楠木。
冯嘉幼掀开匣子,将里面的苗刀取出来。剑鞘是全新的,刀柄有轻微磨损的痕迹。
她起身离了书案,小心抽刀出鞘,跟谢揽待久了,她对刀的认识也有一定的提升。
此刀不知会不会比谢揽的苗刀更好,但肯定不会差。
她问:“来送礼之人是什么模样?”
珊瑚取刀时已经问过管家:“像是个武官,所以即使没有报出府邸,管家也不敢拒收。”
“小姐……”又一名侍女急匆匆跑来门外,“管家收到信儿,说夫人从庵堂回来了,已经快走到门口。本想去告诉家主,但姑爷进书楼之前,将外面侍候的人都给撵走了,还不许任何人靠近。 ”
冯嘉幼蹙了蹙眉,将苗刀扔回匣子里,提步往外走。
珊瑚赶紧取了披风,快步上前帮她披上。
冯嘉幼来到大门外,透过门楼灯笼逸散出的橘光,瞧见雪籽已是越下越密。
没多久,一辆外观朴素的马车出现在视线之内。
等到了冯府门口,脚凳放好,车门打开,冯嘉幼下了台阶,赶在江绘慈下车之前,踩着脚凳上去:“娘。”
江绘慈刚要起身,被她给堵了回去,不悦道:“你这是做什么?”
冯嘉幼在一侧坐下,脸色难看极了:“我正想问您做什么,怎么会自己回来了?”
江绘慈面无表情:“冯府我难道不是想回就回,何时还要请示你了?”
“您知道我的意思。”冯嘉幼道,“冯……父亲这几天有事做,不方便出门,过几天应该会去接您,如今您等不及,自己跑回来……”
就这样轻易原谅他了?
如此的上杆子,轻视自己,男人又怎么会看重你?
这些话冯嘉幼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说出口。
她对母亲虽有怨愤,却一贯是尊重的,母亲虽鲜少陪伴,但自小银钱管够,早上递消息去庵堂,说需要上万两的现银,晚上一箱箱银子就会出现在她院子里,且从来不问原因。
江绘慈拢了拢披风:“我知道你心里瞧不起我,认为我没有自我,一心都扑在你爹身上,但没办法,他曾经就是我生存于世最大的目标,唯一的目标。”
冯嘉幼能言善辩,唯独对着她母亲时常不知该说什么。
江绘慈看向她:“自小,我父母琴瑟和鸣,与兄长都待我如珠似宝,家中又有花不完的金山银海,除了一段好姻缘,一个我原本难以企及的丈夫,你说我还有什么好求的?像你一样改革法制?我没这天分。经商?毫无挑战。自我第一次摸算盘开始,除了与你爹这场原本为期三年的交易,从未赔过一笔买卖。”
她又要起身。
冯嘉幼固执地拦:“若是如此,您就更不该主动回来,至少也要等他出来接。”
江绘慈:“让开,我是回来与他和离的,何必那么多讲究。”
冯嘉幼愣住了。
【作话】
苏轼这首词,“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我记得是这样。
但搜了搜,还有“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的说法,没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