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走回来,示意谢揽去前面陪表哥。
谢揽也知道这事儿关系岳母,丢下他们快步往前走:“雨越下越大了,我去借把伞。”
等从游廊沉默着拐了个弯儿,冯嘉幼问:“说话啊,你不是不想我误会外公和舅舅?”
冯孝安试探着问:“你娘没有告诉过你?”
“拜你所赐,打从我记事以来,她就在城外庵堂里替你祈福。”冯嘉幼语气冷漠,“你之前不是躲在府中密道待过一阵子,我们母女俩关系如何,你不清楚吗?”
冯孝安面有疑虑,似乎在斟酌该不该说:“当年我想借用你外公在江淮商会内的影响力做些事情,也承诺了报酬。原本已经谈妥了,你外公却突然变卦,放弃了原本的报酬,非得让我娶你娘为妻,才愿意与我合作。”
冯孝安从来不曾动过娶妻的念头,当时满脑子全是朝纲崩坏,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再一个,他实在厌恶他父亲常训斥他的那些话,身为冯家的独子,必须为冯家开枝散叶,不然便是大逆不道。
“我知道自己的德行,直言自己天生浪荡,不会是个好丈夫,指不定哪天就会死在外边,不想耽误你母亲。”
冯孝安严词拒绝,打算放弃同江家的合作,“但你外公又和我说,仅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便让我们和离,他只想借用我这个京城贵族女婿的身份,坐稳江淮商会会长的位置。我更是不同意。”
冯嘉幼不听经过,只鄙夷道:“然而最终的结果,是你同意了。”
冯孝安苦笑:“是你娘自己站出来说,这是她和你外公之间的交易。成婚三年,和离回来扬州,你外公便会将家族的生意交给她打理。她说她只对经商感兴趣,求我给她这个机会。你舅舅则对你娘表现出极强的敌意,甚至当着我的面辱骂她。我信了,点头答应这场为期三年的婚约,后来才知道我被他们一家人骗的团团转。”
冯嘉幼微愕,大概明白过来,外公突然反悔,是因为母亲看上了冯孝安。所以全家联合起来演戏,不管怎么样,先骗着冯孝安娶妻,再徐徐图之。毕竟三年时间不短,足够培养感情。
江家人演戏的功夫这样厉害?
难怪冯孝安会选择江赴来扮演西江翁。
他没再说话,但这种协议婚姻冯嘉幼有经验,夫妻日夜相处,即使不动心,也总有动情的时刻,尤其是男人,本性使然。
她与谢揽是从全无感情开始的,比不得母亲原本就情根深种,更好图谋。
算算日子,他和母亲成婚之后,经历了南疆战乱,滇中粮仓案爆发,他向御史台告发盟主,同盟会解散……
而冯嘉幼是在这之后的一年半才出生的。
也就是说,在冯孝安备受打击,几乎一蹶不振的情况下,终于被她母亲给谋到了手。
她明白为何外公和舅舅会帮冯孝安瞒着了。
对于眼前这个一走十几年的负心人,他们生气,却又是上杆子自找的,怪谁去呢。
唯有冯嘉幼能够理直气壮的责怪冯孝安。
她可不欠他:“所以你在我出生之后,发现自己被骗了,才会一声不吭的失踪?”
“自然不是。”游廊尽头,冯孝安停住了脚步,没领着冯嘉幼往雨里走,“你莫要乱想,你的出生不是什么错误。我再怎样迟钝,也慢慢察觉出你娘的用心,我知她是对容貌不自信,怕直接坦露心意惹我嫌弃,故而我假装不知,并没有因为被骗而气恼,反而……”
他欲言又止。
冯嘉幼安静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继续说下去。
她原本在盯着前方,谢揽正拉着衙役说话,估计是在借伞。
此刻她转望冯孝安,不能确定他露在银制眼罩外的大半张脸,是不是流露出了难为情的神色。
冯嘉幼推测:“同盟会失控,你认为责任全在你?”
他是修律法掌刑罚的,在同盟会里应该主要负责定规矩,在同盟会发展迅速最需要严控的时候,他却被家务事分了心。
“所以你起初其实对谢揽说了实话,你做错了事,于是寻找各种理由自我流放,以此来惩罚自己?”
冯孝安避而不谈:“不需要深究,总之我愧对你们,如今想通了,无论父子、夫妻、父女,都是有今生没来世,我不打算继续破罐子破摔,想要回京城去。”
冯嘉幼板着脸:“我不会帮你去游说谢揽接受招安。”
她岂会轻易相信冯孝安的话,说的天花乱坠,没准儿就是骗着她去游说谢揽。
冯孝安无奈:“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做任何事情,你只需告诉我,你同不同意我当这个大理寺卿。”
冯嘉幼讥讽:“我一不是内阁首辅,二不是司礼监掌印,三不是吏部尚书,我同意有什么用?”
冯孝安温和地望着她:“因为我决定回京当这个大理寺卿,一半是为了你爷爷,一半是为了你。”
冯嘉幼正想说自己不需要,他先道,“但我想起来,你并不喜欢我自作主张,所以这事儿需要你先点头,我再采取行动。”
他这胜券在握的语气,勾起了冯嘉幼的好奇心:“你究竟有什么办法?
冯孝安从前在京城是挺出名,任职刑部时更是功绩卓然,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除了十八寨归顺朝廷这件大事,冯嘉幼想不出还有什么功劳,能让他重回朝廷视线,在沈邱那几个高官的运作下,一举拿下大理寺卿。
冯孝安没答,望向前方雨幕。
冯嘉幼也望过去,瞧见谢揽拿了三柄伞不远不近的站着,似乎在等他们说完话。
冯嘉幼朝他招手:“你干嘛淋雨?”
“这点雨撑什么伞?”谢揽走过去,将伞递给他们。
冯嘉幼知道他嫌举着伞累得慌,真是搞不懂,几十斤的兵刃他如同提花篮,撑个伞却嫌累。
“二叔,您打算回京做官?”谢揽略有几分尴尬,“对不住,我刚过来时没掌握好距离,不小心听见两句。”
冯嘉幼撑起伞,走进雨幕里:“如同哄你接受诏安一样,哪有那么容易。”
谢揽就知道他们在打他的主意,不悦道:“二叔……”
冯孝安先问:“你究竟怎么打算的?”他对谢揽说话,可不像对冯嘉幼一样小心翼翼,“你打算留在京城待多久?”
谢揽忍不住指责:“还不是您给我挖的坑,说我会官居一品,我答应了她,要挣个大官夫人给她,肯定要留到实现为止。”
冯孝安也撑起伞走:“之后呢,你死遁回西北继续当你的少寨主,留我女儿在京城做寡妇?”
“当然不会。”谢揽跟上去。
“那你打算辞官带我女儿回寨子里?”冯孝安扭头看他一眼,“你觉得她受得了漠上的生活?就算受得了,除了推新律,她还喜欢看卷宗查案子,你让她去寨子里做什么,整天陪你遛马猎鹰?”
谢揽:“……”
起初他正是这样打算的,二叔给他安排美人计,他想着将美人拐走,带回去做压寨夫人。
可越了解冯嘉幼,越明白她不适合当任何人的“夫人”,她只是她自己。
他欣赏的也是这样的她,有自己的主意,有坚定的信念,是会发光的珍宝。
谢揽正心烦,只见前方半空出现一抹亮光。
几人同时抬头,是一支传讯令箭于黑夜升空,看位置,释放令箭的正是东厢!
冯嘉幼见状心头倏紧:“汤秉谦还有人用?他是打算破釜沉舟,将咱们赶尽杀绝了?”
“少主!”云飞站在高处看到他们的身影,连跃好几个屋檐,落在谢揽面前。
他瞧上去万分惊惶,“院子里有好多蛇,全是碗口粗的蟒蛇!”
“蟒蛇?”谢揽听得奇怪,忽地抓住云飞的衣襟,将他拉近面前,微微眯眼,“你盯着我的眼睛。”
惊魂未定的云飞再怎样努力视线也无法聚焦。
谢揽松开他:“你可能是中了幻术。”
云飞惊讶:“幻术?那我看到李大人的护卫在杀蟒蛇,他们在杀什么?”
冯嘉幼听着这情况不妙:“不管怎么样,你先去帮忙。”
谢揽看向冯孝安:“二叔,有人在暗处保护你们吧?”
江赴回了趟西江翁的据点,还带人去救出了二叔,身边应是有人保护的。
但还是等冯孝安点头,谢揽才飞身跃入高空:“幼娘,你跟好二叔,我去救李似修!”
转瞬间他就跑没影了。
……
这支令箭引了府内衙役都往东厢奔走。
正处于暴怒中的汤秉谦也从花厅走出来,往东厢位置看。
他转头问秦硕:“你安排的?”
“不是您安排的?”秦硕一无所知,忧心忡忡,“李似修现在万万不能死在府衙里,不然谢揽只要将账本上交玄影司,咱们便有嘴说不清了!”
“去看看。”汤秉谦却觉得这是绝处逢生,“看是谁下的手,本事如何,咱们再见机行事。”
若是够本事,便助他们一臂之力,将这伙人赶尽杀绝了。
……
谢揽落在东厢的院墙上,手中不曾开启的雨伞被他以握刀的姿势握在手中。
他迟迟没有入内,只因院内的场景极为诡异,李似修的那些护卫各个面露惊恐,有的挥刀乱舞,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彼此互斗。
谢揽凝神审视着陷入疯魔的众人,眼前恍惚出现了重影,害他身形一晃险些从墙头摔下去。
果然是幻术,谢揽并未控制精神,反而放任自己陷入幻术。
他如坠梦中,眼前光景逐渐扭曲,直到窥见院内真如云飞所言,盘踞着十几条蟒蛇!
其中一条像是突然发现了他的存在,调转蛇头,嘶嘶吐着信子朝他蜿蜒而来!
谢揽心中一骇,忙稳住心神,直勾勾盯着这条朝自己张开血盆大口的蟒蛇。终于看清它周身缭绕着袅袅的烟雾,得知制幻的原因应是不知从何处逸散而出的迷烟。
当蟒蛇从头顶咬下来那一刻,谢揽冲破迷烟禁锢,猛地撑开伞,内力灌入其中,朝院中扫出一道劲风,横贯东西,涤荡南北。
伞面支撑不住,瞬间被撕扯成碎片,那些碎片似暗器一般四散飞射,蟒蛇也如同烟雾般“嘭”地散去。
院中烟雾被扫去后,众人稍微停滞,听谢揽厉声喝道:“是会制幻的毒雾,快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