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审.
流程似曾相识, 谢揽微微偏头,眼尾余光瞥向躲在自己身后的冯嘉幼。
而齐瞻文其实一早就注意到了谢揽,印象中,程令纾的圈子里没有这等气度不凡的贵公子:“你真是大理寺那位谢司直?”
谢揽唯有上前一步:“下官见过齐副统领。”
他这一躬身行礼, 齐瞻文忽又觉着此人先前那股不容忽视的气度消失了:“我说谢司直, 你昨日才刚成婚, 今日就出来办案了?还穿成这样?”
怕不是想晋升想疯了,“之前和玄影司抢, 如今又来和我们京畿营抢, 怎么哪儿都有你?”
一个初来京城不久的七品官,竟然无孔不入, 阴魂不散,如何办到的啊?
谢揽皮笑肉不笑, 感叹道:“赶巧了,下官与内子闲来无事出门游湖, 恰好遇到程小姐报案。”
内子?齐瞻文外头看向他身后, 原来是冯嘉幼。
程令纾道:“齐副统领问完了吗?”
齐瞻文没辙, 示意手下别抓人了, 上船敛尸。
天子脚下最讲规矩, 但凡有一点违规,言官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跳出来拿笔杆子戳死你。
玄影司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最不怕言官, 尤其裴砚昭那个杀千刀的亲自出马,都没能抢过大理寺, 他较什么劲儿。
“齐统领, 若这疑犯当真来头不小……”一直低调的冯嘉幼此时竟从谢揽身后站出来, “因是偶遇, 我夫君势单力薄,恐怕还得求您借点人手,帮忙将疑犯送往大理寺。”
想得美!齐瞻文当没听见,莫说他一贯不喜欢冯嘉幼,抢他的功劳还要他送上门,这不是欺负人吗?
程令纾说:“齐副统领古道热肠,定会相助。”
“……”齐瞻文指着身后一名武官,“你带一队人押送疑犯去往大理寺。”
武官抱拳出列:“属下遵命!”
谢临溪被带上镣铐铁卫押走,谢揽和他说不上话,只朝他微微点头。
谢临溪瞧着放心得很,并没什么惧意。
两人一直是极有默契的,也见惯了风浪,故而都很坦然。
等谢揽一行人离开,齐瞻文跳上甲板:“令纾,你怎么会和冯嘉幼一唱一和,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程令纾不理睬他,远眺前方一行人中谢临溪的背影,目露担忧之色。
齐瞻文再次提醒:“我晓得你喜爱广结好友,但此人或许是贼寇首领,你小心引火烧身,害到你们程家。”
程令纾:“你放心,谢临溪绝对不会是少寨主。”
齐瞻文心中不是滋味:“世事哪有绝对,若真是呢?”
程令纾想说是又如何?
她待在威远道三年,从来没听当地百姓说过那位少寨主一句不是。
北戎若不是被他压着打,西北早就乱了。
再说西域通商之路重开,最获利的就是西北的平民百姓。
且他恩仇分明,颇具侠义之心。
听闻他曾在漠上问一户人家讨过一碗水,后来这户人家被马匪杀害,他得知后单枪匹马连追几百里,将那伙近百人的匪帮全部斩于刀下,还提了首领的头颅回来祭奠。
谢临溪若真是他,程令纾只会更倾慕,那可是威远道不少女孩儿心中的神明。
但这些话她不敢说出口,毕竟十八寨所做的那些利民之事,在朝廷眼中全是狼子野心。
“不会的。”程令纾摇摇头,“那位少寨主是出了名的‘莽、狠,凶’,谢临溪若要伪装,不可能伪装的如此彻底,一点痕迹都不留,你指认冯嘉幼那位便宜夫君是少寨主,我可能都会怀疑一下。”
方才谢揽闯进来打翻冯嘉幼手中茶盏,将冯嘉幼紧张护在身后的模样,程令纾现在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总觉得那杯茶若真有毒,下一瞬她的小命就没了。
*
回去大理寺的路上,京畿铁卫在前,谢揽与冯嘉幼坐在马车上慢行跟在后。
冯嘉幼问了他许多问题。
“所以你也只是与谢临溪一同被封进村子里,经历过疫病,病好之后,就再也不曾见过他了?”
谢揽不敢看她的眼睛:“两三年前还见过一次,他来蜀中探望我。我不知他的身份,正如程小姐所言,交友不论出身。”
冯嘉幼在心中整理:“你前脚来京城,他后脚找上门,还真是消息灵通,神通广大。”
谢揽:“……”
不敢说太多,怕被她抓到错处。可说太少,她似乎想得更深。
谢揽试图劝服她:“我与程小姐都认为以临溪兄的良善之心,不会是黑水城的人,更不会是那位少寨主。”
冯嘉幼从沉思中抬头:“你怎么知道那位少寨主不良善?”
谢揽一怔:“沈公子上次不是讲过,他们父子狼子野心。”
“野心和善心又不冲突。”
“他杀人如麻,死在他手里的人可能比你见过的人还多。”
“慈不掌兵,大魏的良将谁不是杀人如麻。”冯嘉幼从沈时行口中,也没听闻他们做过什么惨无人道的事儿,“沈时行之所以对他们耿耿于怀,正是因为他们举的是义旗,非一般草莽。”
谢揽看向她,目光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你真觉得那位少寨主不是坏人?”
“这世上哪有纯粹的好人坏人。”冯嘉幼并未正面回答,她对那位少寨主了解不多,“但我与沈公子看法一致,那父子俩确实有自立为王的心思。你瞧他们做的事儿,通商、安民、御北戎,全是治国之策……”
谢揽在心中反击:别诬赖我和我爹,那都是你爹主张的。
二叔那些大道理他并不是很懂,之所以愿意去拼命,不过是想让大家的日子好过一些罢了。
心有不悦,他抱起手臂。
松懈下来时,险些抬起一条脚架去对面长凳上,摆正身姿的同时快速瞧一眼冯嘉幼,见她没察觉,暗暗松口气。
“总之谢临溪是真的可疑,连自己的来历都说不清楚,支支吾吾的,不是少寨主也肯定与十八寨有关。”冯嘉幼只顾着想事情,并没有注意他的举止,“而且上次说起赤鎏金,最后的线索指向了黑水城……”
谢揽见她绞尽脑汁的模样,真想双手捧住她的脑袋晃一晃,让她停下来歇歇。
新婚燕尔的两人说些什么不好,做点儿什么不行。
到底是谁那么晦气,非得挑这时候找他麻烦?
谢揽没有畏惧之心,只嫌烦。
他问:“你既怀疑他,还让我救他做什么?”
“我是怀疑又不确定,他若不是,你能救下正好。若他是,那些铁卫便是他杀的,手段如此残忍……”冯嘉幼说话时关注着他的表情。
发现他面不改色,看来他与谢临溪的关系也就一般。
冯嘉幼才继续说,“你知道那是多大的功劳?搁在从七品的武将身上,连跳三级都不止……你笑什么?”
“没笑。”谢揽迅速收敛,“我的脸有些僵,活动一下。”
冯嘉幼看他奇怪,却又想不通到底哪里怪:“脸僵?莫不是趴在案台上睡的?”
谢揽随口:“也许吧。”
想起那封信还在义兄身上,也不知何时才能送到父亲手中。
幸好信上没几个字,不然等会儿被搜出来还真麻烦了。
冯嘉幼趁机道:“那以后还是睡床上来吧,床又不小,你不想挨着我,大不了中间放个枕头。”
谢揽心头突的一下,那他还不如趴在案上睡,至少还能睡着。
他趁机提要求:“不如帮我搬一张睡榻?或者宽点的长椅也行,我自幼家境贫寒,不挑,躺哪儿都能睡。”
冯嘉幼笑着说:“我们府上也不富裕,没有睡榻和宽凳,当年给我爹准备的棺材倒还闲置的,不如搬进来,床和棺材你看着选?”
谢揽:“……”
该不会是认真的?
他掀开帘子:“再拐个弯就到大理寺的街上了,我先下去。你等到了再下车。”
冯嘉幼必须跟着他入内,不然他不放心。
正事要紧,冯嘉幼点头:“你小心些,可能还会遇到人。”
谢揽下了马车之后手还撩着帘子看她:“遇到谁?”
“京城内消息传得快,上次你去堵玄影司的门,今天可能也有人来堵大理寺的门。”冯嘉幼挪到外侧坐,靠近他,“我同你讲了,这可能是件大功劳。想自己挣这份功的,想给子孙挣这份功的多得是。还有不少想要捞利的小人也会盯着。”
谢揽费解:“捞利?”
冯嘉幼勾勾手指,他附耳过去。
冯嘉幼以袖遮唇低声道:“因为这位若真是少寨主,利用得当,或许会牵动西北局势,令朝廷进入备战状态,那从中获利的人就太多了。”
说完,她发现谢揽额角的青筋清晰可见,像是在隐忍怒意。
毕竟初入官场,乍听闻这些丑陋,心中愤怒也是正常。
“我知道了。”谢揽推着冯嘉幼往里坐,放下帘子,去追前方那些京畿铁卫。
他的脸色冷了下来。
终于明白冯嘉幼为何会问齐瞻文借人押送,是为了挡住一些势力。
人是京畿营让出去的,若有其他势力来抢,京畿营肯定会出头。
齐瞻文的父亲乃是大都督,和他作对需要掂量着点儿。
这一路才能安安稳稳。
再一个,冯嘉幼这番话点醒了他。
首先,能模仿他笔迹,还知道他人在京城,寨子里八成是出内鬼了。
这内鬼想令他落入大魏朝廷手中,挑起十八寨和朝廷的冲突,从中得利。
不知道是想得什么利。
但是这内鬼心里清楚,就凭京城这些人想抓他谢揽,逼着他乖乖就范究竟有多难。
所以就采用一条迂回道路,将义兄骗来京城,非得说他是十八寨的少主。
照样能达到目的。
若谢揽猜的不错,今夜将会有人前来大理寺劫狱。
自称十八寨的人,是来救自家少主的。
这样义兄将百口莫辩。
谢揽攥紧拳头,这内鬼到底是谁?真是好算计。
他暂时收拾心情,拐弯之后,瞧见大理寺门外站着一拨人。
是大理寺的衙役,离开时程令纾派了护卫快马跑来报过信。
“谢司直,咱们就将疑犯送到这了。”京畿营的铁卫见无事发生,上前对谢揽抱拳,声音有些冷意,“还请大理寺务必查明真相,还咱们那些兄弟一个公道!”
谢揽拱手:“定当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