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
姓谢的同乡?
“来人可报全名?”谢揽问着, 又示意松烟将包袱里的瓶瓶罐罐收好,稍后再说。
门外仆人道:“他自称谢临溪。”
谢揽一双眼睛逐渐清亮,原本的焦灼不安转被喜悦取代。
临溪,正是他义兄的字。
“少……少爷, 您慢点!”松烟看着他疾步跑出门, 宛如野马脱缰, 想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
背井离乡待在京城的两个多月,实在是将他给憋坏了。
不过瞧他还记着门外有人, 没有直接从敞开的窗户跳出去, 说明还是清醒的。
……
正在前院忙活的冯嘉幼听闻府上来了一位谢揽的蜀中同乡,好奇得紧。
她先前问过谢揽, 蜀中有没有邀请的人,路途遥远, 须得提前送帖子,他直截了当地说没有。
自称从前曲高和寡, 与同窗格格不入。
冯嘉幼起身去往花厅, 她比谢揽来得早, 不好直接见男客, 便绕去后厅隔着一处镂空往厅内望过去。
这谢临溪规矩坐着, 略有些拘谨。以一根简单的桃木枝束发,穿着朴素的淡青色书生长袍, 容貌不俗, 只不过一路风尘仆仆,无精打采, 难掩疲态。
谢揽三步并作两步的来到花厅, 一声“义兄”出口之前, 察觉到冯嘉幼躲在后厅, 遂将步伐放稳,喊道:“临溪兄。”
谢临溪忙起身,躬身拱手:“谢司直。”
谢揽正要与他接着客套,又察觉到冯嘉幼离开了,看来她只是好奇过来瞅一眼。
谢临溪见他一直朝自己背后看,也转头,低声道:“适才莫不是冯小姐?”
“嗯。”谢揽提起来头就开始痛,招呼他坐下,笑道,“你怎么会来?”
“我原本想去大理寺问你住在何处,问路时遇到一位熟人,告诉我你如今身在冯府。”
谢临溪淡淡笑容里藏着几分揶揄,“委实令我错愕,过来瞧见张灯结彩,又真见到你,才信了。正在心中揣测,这冯小姐须得是何等品貌,短短时日,竟能套住你这匹北地的狼。”
谢揽正要解释,他摆手,“莫与我说流言。”
“是我二叔。”谢揽的事情谢临溪一清二楚,没必要瞒着,三言两语和盘托出,“是不是难以置信,你一直仰慕我二叔,还曾与我赞叹过当年的冯探花,结果竟是同一人。”
“这……”谢临溪果真露出震惊之色,“我去到黑水城时你二叔不在,正遗憾与他不得相见。”
“早晚会见到,他如今人在京城。” 谢揽拍他肩膀,“我刚才想问的是你怎么会来京城?祖母呢?”
他义兄的祖母得了糊涂病,本就是去北地找姚姑姑医治的。说起来也并非亲祖母,只是养育义兄长大的老仆人。
义兄与她感情甚笃,抛下她上京,莫不是……
但见他并无伤悲之色,谢揽才敢放心问。
谢临溪却皱眉:“不是你喊我来的?”
谢揽怔愣:“我何时喊你来了?”
“你不曾写信给我?”谢临溪诧异,“信上写着‘义兄,速来京城助我’,我以为你遇到了难题,便将祖母先嘱托给姚姑姑,赶紧上京来了。”
谢揽霍地起身:“信在何处?”
谢临溪茫然:“扔了,只那几个字,我留着做什么?”
谢揽问:“你确定是我的字迹?”
谢临溪道:“信上有你的令签,我不放心,还请姚姑姑帮忙瞧,她也说是,你的字体寻常人谁模仿得了?”
“究竟是谁在搞鬼,竟敢冒充我!”谢揽目光冷厉,第一个想到二叔,又排除掉。
二叔知悉此事全貌是最有嫌疑的,但他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冯嘉幼如今有性命之忧,谢揽贴身保护,谢临溪来京,他还得分心再保护一个。
“坏了!”谢临溪面色一紧,“我原本正想告诉你,适才那为熟人还告诉我,似乎有个北戎的探子一路跟着我,该不是他们故意设计引我来找你?”
“他们没这个本事。”谢揽想也不想的否定,“定是你在威远道通行时,亮了我给你的令牌,被他们瞧见,疑心是我又不敢动手试探,才一路跟着。”
那群废物吃一堑永远也不知长一智,能让他们一路跟来京城,会是他本人?
“你先住下,探子会在冯府周围,我找机会杀了便是,没什么要紧的。”谢揽想不通的是还有谁知道他在京城,又引义兄过来,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能留在这。”谢临溪起身要走,“你在北地常戴面具,不能排除是有哪方势力想知道你的真实容貌,太危险了,我出门还得假装去那熟人府上,再多转几处,以免暴露你。”
“不行。”谢揽戴面具又不是为了保密,是怕戈壁上的太阳太烈将他晒得像涂了胭脂,遭人耻笑,“如今情况不明,我不能离开冯小姐,你遇险我赶不及。”
谢临溪不这样认为:“我从北地一路来此都平安无事,对方的目标肯定是你。没达到目的之前,不会对我怎么样。和你挨得近,我反而会有危险。至于那个北戎探子,京城地界内,更不敢做什么,我自己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不是谢揽瞧不起他的武功,的确是不太行。
“我不是遇到熟人了?”谢临溪表示自己有帮手,“几年前我曾救过她,她是威远侯府的二小姐,你且放心吧。”
说到威远侯,谢揽是知道的,程大将军镇守西北,是距离他们十八寨最近的大魏军。
挺有本事一人,想来女儿也不会差。
谢揽心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本他只是来帮二叔的忙,怎么现在连他与义兄都被牵扯进来了?
会不会有关联?
谢揽想去告诉冯孝安,却又不知他如今人在何处。
“明日你的喜酒我喝不上了。”谢临溪以茶代酒,先敬他一杯。
谢揽不喝,带着歉意道:“我顶着你的名头,害你被人嘲笑……”
“他们笑的是谢揽,我如今是谢临溪,再说我家中早已无人,孑然一身,怕什么耻笑。”
谢临溪劝他放宽心,不准他送,临走时又问:“对了,你来京城原本要查的事情,有眉目了么?”
谢揽捏了捏眉心,忧愁的很:“我才刚摸到架格库的门,就摊上了冯小姐的事儿,没空去了。”
他想查的事情,都是已成定局的血腥往事,即使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当年南疆王叛乱,率军五万人北上,大魏号称出兵三十万南下征讨,首次交锋不敌,大败于云城。
究其原因,又是老生常谈的粮草问题。
供给大魏军粮的滇中粮仓坏了事。
粮仓内的储备粮不仅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还以次充好。
滇中粮仓归属于滇南都司管辖,出了事,又查不出来缘由,从上至下一大票文官武将被砍头抄家流放。
他父亲谢朝宁就是其中之一个倒霉蛋,全家连着才半岁的谢揽一起被流放,十几口人死在路上。
但谢朝宁却没有报复大魏朝廷的念头,说自己确实失职,被罚的不冤枉。
谢揽是吹着漠上的风沙长大的,对大魏没有半点归属感。
但他从不与谢朝宁争辩,只想知道滇中粮仓到底是谁盗的,谁换的,这伙人才是害他失去亲人的罪魁祸首。
可谢朝宁不准他查。
谢揽怀疑他知道,一直在逼问。
起初他说谢揽太小,不要满心仇恨,专心习武才是正途。
等谢揽能独当一面后,又说对方不是他一柄孤刀能够对付的势力。
被逼问急了,谢朝宁竟说这势力叫做世道,凭你谢揽武功盖世,也休想撼动分毫。
谢揽正值气盛之年,哪里能听得了这话,彻底恼了。
世道撼动不了,但敢在他面前搅乱世道的见一个杀一个!
谢朝宁不肯说,他跑出来自己查。
也不是非得去报仇,就是不想被蒙在鼓里过一辈子!
可现如今他不得不暂时放弃,因为事情的轻重缓急他还是分得清的。
再怎样也是过往,远不如眼前冯嘉幼的命重要。
谢临溪离开很久,谢揽仍站在花厅外的院子里沉默。
冯嘉幼原本也没走远,又拐回来,见他面朝院中的花圃站立,脊背绷的刀背一般,脸藏在灯笼光晕之外,莫名瞧着有些孤单。
冯嘉幼犹豫了下,上前去:“谢司直,你在看什么?”
谢揽从思绪中醒来,奇怪自己竟没察觉她靠近:“没看什么,方才见到昔日好友,想起一些往事。”
冯嘉幼想来也是:“你那同窗在京城可有住处,怎么不将他留下?”
谢揽想起自己说过并无相熟的同窗,解释道:“他不是我的同窗,我们交情匪浅,是因为……我们曾一起生过病。”
冯嘉幼微楞,一起生过病的交情?
谢揽讲述义兄的经历:“我十二三岁时,保宁府辖下有个村子曾接连出现怪病,官府公布为疫病,将整个村子封禁起来,此事闹得保宁府人心惶惶,药铺几乎被搬空。我因略懂一些医理,觉着这不像疫病,不知官府为何如此草率,执意封村,于是前往查看,越过重重障碍,才进入那被封禁的村庄里……”
第一次听他聊起从前,冯嘉幼认真听着。
想起沈时行曾说,谢揽初有天才之名,也不吝惜于人前展示,十二三岁时不知遭了什么打击,逐渐消沉避世,鲜少出现于人前。
莫非就是此事?
谢揽话说半茬,一声叹息。
“后来呢?”冯嘉幼猜他究竟遭遇了什么黑暗之事。
多半是经历了残酷的人性,或背叛,或者自己无法面对的怯懦。
谢揽道:“我潜入那村庄一看,竟然真是疫病。自己也被染上了,一起被封禁在内,脸上起了脓疮,几乎毁容,治了好久才治好。”
冯嘉幼眼皮一跳:“……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这还不严重?”谢揽想起当年初见义兄,他整个脑袋都裹着厚厚的纱布。
且不后悔,此次估计错误,下次还敢再去,因为关系到一整个村子的人命,万一真有猫腻怎么办。
谢揽之所以与他结拜,一是同名,二是当时都丑,其三正是欣赏他这腔孤勇。
冯嘉幼恍然,他后来避世竟是因为伤了脸:“难怪你对我娘说自己从不照镜子,倒真是我误会你了。”
谢揽默认不解释。
冯嘉幼明白了,那位谢临溪估计也是去村子里探寻真相,两人一起染过疫病。
还真算过命的交情,难怪不接请帖也会从蜀中跑来为他道喜。
“万幸,你二人都恢复的挺好,这世上才没少了两个好看的人。”冯嘉幼庆幸之后,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眼神似画笔般,从他饱满的额头勾勒到高挺的鼻梁,又点在他不薄不厚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