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旨宣召将军回朝的消息传出后,满朝文武立刻蜂拥至御书房前,却被内侍拦下,说陛下有旨,谁都不见。
“皇上,皇上!”一个看起来至少有八十岁的老臣跪在地上,嘶哑哭喊,“大将军他手握重兵,狼子野心,早就不甘心只镇守于西北一隅,好端端的,皇上为何要突然宣他回朝,此举不妥,很不妥啊!”
其余大臣也跟着附和,一时间门前悲声一片,不知道的,八成还以为屋里的皇帝是驾崩了。阿金关上门又关上窗,依旧关不住满院子的泣血劝谏,那些人扯出来的腔调,与戏台子上的唱念也差不了多少,有一种古怪的滑稽。
这显然也是将军夫人的幻想。她觉得王城里是应该有这么一群人的,他们要么昏庸无能,要么碌碌无为,总之肯定比不上自己的丈夫,不仅比不上,甚至还要拼了命去嫉妒、去诋毁自己的丈夫,在皇帝面前大进谗言,不许他进宫,不许他升官,不许他有一个好的前程。
凤怀月站在窗边,透过窗棂缝隙看着外头闹剧,看着大臣们越来越情绪失控,有几个分外激动的,甚至已经把脑门磕出了血。而与此同时,在那黄沙茫茫的大漠里,将军夫人也正手握圣旨,慌乱地不安着,她问自己的丈夫:“最近并无战事,为何皇上要宣你入宫,给你升官?”
将军僵硬道:“不……知。”
“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打仗,只知道忠心。”将军夫人提高声调咒骂着,“你豁出命去打仗,吃苦受罪,现如今倒是百战百胜了,皇帝难道就能容下我们吗?他会杀了你的。”
将军继续发出干涩的音调,灰白的眼珠子也转动着:“没有,没有打过仗。”
将军夫人并没有再理会他,只是握紧手中的圣旨:“不过那些大臣不会让你进宫的,他们只会拼了命地劝阻皇帝,拼了命地去保自己的前程,他们……他们只会劝皇帝降旨杀了你。”
她惴惴等着,同时又在心里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前一阵那离奇出现的两位过路客能真的行刺成功,就这么想着想着,新的圣旨又到了,内容依旧是在宣召将军夫妇进宫,看样子已经铁了心。
皇命难违,她只好收拾行装,随心爱的丈夫踏上了东行的路。
皇宫里,凤怀月也正在御书房中勤勤恳恳地“治国”,小皇帝的政见简单地能一眼望到头,无非就是大家都各自挑选最惬意的日子来过,天子醉于诗,丞相醉于美人堆,百姓爱醉什么醉什么,人人都称心如意,国家不就会永享太平吗?
皇帝道:“这么些年,朕早就想这么做了!”
凤怀月道:“现在做也不迟。”
皇帝却依旧有顾虑:“可那大漠中的疯女人实在可怕,她是不会允许这个国家好起来的,她只允许朕做一个傀儡,一个木偶,一个昏君。”
凤怀月正色道:“那是以前,现在朝廷都预备除掉她了,那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她先前总是安排诸多大臣来控制皇上,皇上每每妥协,可这回不妥协了,不也一样没事?依微臣所见,这些政令还需得尽快推行,越早推行,百姓越能受益,自然会拥戴皇上。”
皇帝被他说得蠢蠢欲动。
甚至连阿金也有些入戏,觉得自己当真正在参与一场权谋之争,当然了,也只是一瞬间的恍惚,他还是能很快回到现实的——这并不是宫廷权谋,仅仅是凤怀月在煽动皇帝与将军夫人鹬蚌相争。小皇帝虽说拥有浓烈的怨气,但他实在过于软弱,这些年遇事只知妥协,才会被一直操控,而想要让他挺起腰板与将军夫人相争,就得先让他重拾自信。
皇帝道:“好,那便立刻将这些政令颁布下去!”
凤怀月顶着胖妖邪的躯壳,做出喜极而泣的表情,高声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啊!”
可能丞相喊得太诚恳,也可能是这皇帝生前死后都窝囊,实在是太需要鼓励与夸奖了,所以目前也有些上头,他双眼发红,又恶狠狠地一拍龙案,残暴吩咐道:“还有谁再敢胡言,统统诛杀九族!”
凤怀月心想,幸好你上一世死得早,否则百姓还不知要吃多少苦,但在这千丝茧内,这份残暴却恰好很有用,在丞相的授意下,御林军齐齐应声,当即就出去拿人了。一时之间,王城内哀声一片,人人自危,血满长街。
而皇帝的心也在这满城血污中,迅速膨胀了起来,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又有丞相在旁日夜吹捧,便当真觉得自己头脑睿智,杀伐果断,比起史书中的诸位千古明君也丝毫不差。
他想起了生命被浸泡在酒缸中的,那个惨淡淡暗沉沉的黄昏。
自己本不该死的,因为自己是会治国的,现在这个国家,不就被自己治理得很好吗?可那些吵闹的臣子偏偏要来打扰!皇帝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充满怨恨地想着,而在他身后,浓厚的煞气正如一副巨翼缓缓展开。
阿金站在暗处,看得心惊胆战,道:“仙师,你当真将他养成了大妖。”
“谁让你我既打不过将军夫人,又打不过皇帝,也只好让他们互相牵制。”凤怀月示意他,“看远处。”
阿金远眺,就见整座王城正在飞速变成另一番模样。金碧辉煌的大宅一座接一座轰然倒塌,而在废墟之上,一排排独具江南风情的房舍又纷纷拔地而起,柳树梢头挂着如雪诗篇,街上走着的,也不再是大腹便便的富贵商贾,而是佩戴纶巾的清雅文人。
皇帝已经从将军夫人手中夺来了王城。
而在更远的其余城市,变化也正在发生。将军夫人乘坐一驾马车,沿途看着那整齐的良田,精美的瓦舍,健壮的农夫,眼里满是恐惧。这个国家不该是这样的,昏君如何能将国家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可若不是昏君,那为何又要谋害自己的丈夫呢?难道,难道错的是自己的丈夫吗?
不会的,不可能。
她一把掀开车帘,死死地盯着那群正在晾晒粮食的农人,视线所及处,火光与洪水再度滔天,房屋也倒塌了,人们挺着病态的大肚子倒在河边,饥肠辘辘地咒骂着皇帝。
对,这才是对的。她握紧衣裙,稍稍松了口气,我的丈夫是最彪悍,最忠诚的大将军,是皇帝容不下他。
两股不同的怨念翻腾在整个千丝茧内,此消彼长,搅得四方一片混乱。
凤怀月与阿金在这段时间里,都不同程度地被煞气所伤,幸好阿金在进来之前,买了不少丹药,勉强能护住心神。他“哗啦啦”往凤怀月手中倒了大半瓶,愧疚道:“可惜我没多少钱,也买不起贵的,只有这些。我听说最好的丹药,是由瞻明仙主的灵火炼化,一粒就能抵过半座城。”
凤怀月心想,价值半座城的丹药,那得要多少玉币,算不过来。
阿金又说:“不过现在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因为瞻明仙主当初一共就炼了三丸,结果全被凤公子给吃了。”
凤怀月大为震惊,怎么又是我。
他简直要百思不得其解,三百年前的自己到底有多招人嫌,处处闯祸不说,居然还偷吃人家的丹药?
阿金紧张地问:“仙师为何突然叹气?”
凤怀月答:“没什么,只是在想出去之后的生活,要怎么躲。”
阿金:“啊?”
凤怀月揽过他的肩膀,目色深沉得很。
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