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2 / 2)

黄雀雨 明开夜合 13982 字 9个月前

今天偶遇了!

我全程好紧张,好怕自己的言行举止会露馅。

咖啡让我现在还很精神,我今天一定会失眠。

但我好想早点睡,希望在梦里能再见他一面。

【8月25日】

心情不好。

虽然今天见了面,但我觉得他更加遥不可及了……

【10月1日】

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用这个本子写日记了。

他送了我新的手账本,非常漂亮,还有舵和帆船的小挂饰,我明白他祝福的意思,“直挂云帆济沧海”。

虽然受了一点小伤,但是我很开心,因为或许,那不只是我单方面的痴心妄想。

妈妈,我最近好像不常会想到你了,你会不会怪我……

现在的生活这样充实,让我觉得,我必须把握好当下的每一刻,才不会辜负自己。

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我们一定要促膝长谈,我想把这些,全部都讲给你听。

夏郁青半夜渴醒,撑起身体,拧亮了台灯。

端起水杯喝水时,往旁边看了一眼,却发现身旁位置是空的。

推开卧室门,黑暗里的客厅里,有一角淡白的灯光,是从半掩的书房门里投出。

夏郁青走过去敲门,里面传出陆西陵微哑的声音,“请进。”

空间里有一股淡淡的烟味,陆西陵坐在书桌后面,手里夹着一支烟,桌上放着五六本日记。

“……你大半夜不睡觉,回来第一天就偷看我的日记。”

“怎么叫偷看,你已经送给我了。”陆西陵朝她招了一下手。

夏郁青走过去,“你已经看完了?”

“看完了。后续呢?”陆西陵笑问。

“……没有后续,后续不会给你了。”

陆西陵挑挑眉。

他一手拿远了烟,一手搂她的腰,让她在他膝头坐下。

夏郁青手臂搂着他的后颈,伏在他肩头,轻声说,“不用对我发表读后感。”

“好。”

他伸手碰她脸颊,她嗅到他手指上淡淡的烟草味。

凌晨两点半的夜里,有种世界沉堕的安静。

“青青。”

“嗯?”

“你恨过你妈妈?”

夏郁青点头,“有一阵是的,尤其外婆刚刚去世的时候。”

“后来怎么自我开解?”

“不知道……好像不知不觉就不恨了。她对我那么好,却要离开我,一定有她的不得已。后来我见识过了村里那些女人婚后的生活,我会觉得,她出去了也好,哪怕她是真的抛弃我,只要她过上了自由快乐的生活,那也没关系。”

陆西陵一时没说话。

他夹在指间的香烟,逐渐凝蓄一截灰白的烟灰。

许久,他伸臂在烟灰缸里掸了一下,才又平静地说:“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康乃馨。”

“……嗯。”

正如玫瑰总与爱情联结,康乃馨则成了母亲的某种象征,是否同样是消费主义的洗脑话术,已不得而知。

“她是投河自尽。”

夏郁青微微点头,“爷爷跟我提过。”

“其实,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凌雪梅就已试图自杀,但被陆西陵发现了。

彼时凌雪梅因为陆颉生的死,精神状况很差,整夜整夜地失眠。陆家做医疗器械,与医院和医生最为往来密切。她分数次,同时从好几个医生那里拿到安眠药,攒了大半瓶,藏在床头柜里。

有一回陆西陵回家,看见书房门没有掩,她坐在书桌后面,边流泪边写什么东西。陆西陵没有打草惊蛇,隔天趁凌雪梅出去买菜,从抽屉里翻到了她写好的遗书。

然后又翻箱倒柜,找到了那瓶安眠药。

他不知恐惧更多,还是愤怒更多,直接把整瓶药,连同撕碎的遗书一同冲进了马桶里。

后来凌雪梅回家,应当很快就发现东西没了,找他质问,他半哀求半劝说,让凌雪梅想一想他,再想一想妹妹。

他们已经没了爸爸,不能再没有妈妈。

他让凌雪梅答应他,不要再有轻生的念头。

他是长子,他马上就成年了,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替她去扛。

在他不断地恳求之下,凌雪梅终于答应,不会再寻死。

之后的那一阵,凌雪梅似是从丈夫去世的沉痛打击里恢复过来,又变回了那个温柔可亲的模样。

陆家死气沉沉的氛围,似乎也终于稍有起色。

然而,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三个月不到,那年夏天的某个傍晚,凌雪梅消失了。

没留下任何东西,也没带走任何东西。

报警之后,直到第四天,陆西陵接到电话,让他去派出所认尸。

她还穿着她常穿的那条素色碎花长裙,只是整个人,已经高温的湖水泡胀得面目全非。

那时他没有别的想法,背过身去就吐了。

之后的整整两个月,他几乎每晚都做噩梦。

梦醒来,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既觉得怨恨,又觉得后悔。

怨恨在于,她答应过,她发过誓,她说过不会抛下他们兄妹不理。

而后悔在于,或许,那瓶安眠药能够让她走得轻松一些,她那么漂亮温柔的人,死状却那样可怖。

他更多的,是憎恶自己的自私与无能为力。

父亲去世以后,爷爷对凌雪梅更加刻薄,他总觉得,是凌雪梅撺掇得陆颉生放弃文职工作去做野外考察。

前些年害得他们父子不能团聚不说,现在又间接害死了陆颉生,要是陆颉生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里,哪会碰到什么狗屁山洪泥石流。

彼时爷爷怨气冲天,奶奶以泪洗面,妹妹休学在家。

她撑了半年,再也撑不动了。

于是,第二次的道别无声无息,半封遗书都不曾留下。

人世间总用教条规训,“为母则刚”,好像做了母亲的女人,就不可以自私,不可以软弱,就理应奉献牺牲,挣得一个“伟大”名声。

人类亏欠无数母亲,只肯许以“伟大”的空头支票。

甚至,他似乎都在用这条法度去要求凌雪梅,直至现在才全然醒悟。

如果放弃生命,和陆颉生重逢,是对她而言更自由的选择,那么,没关系。

他已经承担起了长子的责任。

而她可以自由地做一个女人,而不必是母亲。

陆西陵将还剩一截的烟,碾在烟灰缸里,伸手,抬起了夏郁青埋在他肩头的脸颊,一时哑然失笑,“这也要哭啊?”

夏郁青呜咽一声,“我心疼阿姨,也心疼你。”

“那你亲我一下。”

夏郁青抬头轻碰一下。

“太敷衍了。”

夏郁青再碰一下。

陆西陵笑了声,仿佛无奈,伸手捏捏她的耳朵,“走吧,睡觉去。”

她摇摇头,仿佛非要取得他的认可不可,第三次抬头去亲他,不再蜻蜓点水。当她舌尖轻扫过他的唇缝,将要退开时,他蓦然伸手,一把按在她脑后。

主动权交替,她抓紧他的衣领,对抗一种体力尽失,沉入沼泽的错觉。

陆西陵退开,夏郁青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他颈窝处。

他侧低头,手指拂开了她头发,露出她发烫的耳朵,他轻笑着捏了一下,目光随即自她耳后扫去,看见她背后,脊骨微微突出的第一节 。

他用微凉手指轻触。

夏郁青抬起头来,与他目光相对。

只一瞬,他喉结微动,折颈垂头,一秒钟也没再犹豫,直接将吻落在她脊骨骨节处,像将一粒火星,投入干枯的芦苇丛。

只为亲吻已经远远不够。陆西陵一把抱起她,回到卧室。

绝对的黑暗予以夏郁青绝对的安全感,他想让她不要那样紧张。

缓慢而耐心的,像是将一首夜曲的序章,弹奏过无数回合。

陆西陵在黑暗里一遍一遍吻她,比在皮肤上烙下一枚不可更改的印记还要郑重,“……痛就跟我说。”

她摇头,双臂拥抱他,微颤的声音里有种决然的坚定,“我不怕。”

等日出是突发奇想,因为天已经要亮了。

这楼层足够高,阳台的视野也足够开阔。

夏郁青新换的干净睡衣外面,又披了一张薄毯,抱膝坐在放置于落地窗前的坐垫上,透过黯淡夜色,去捕捉江面上船只的灯火。

一阵冰凉贴上脸颊。

夏郁青缩一下脖子,伸手接过她指名要的冰可乐。

陆西陵坐下,支起一条腿,转头看她一眼,顺便将她肩头滑落的薄毯往上捞了捞,轻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夏郁青别过目光,不好意思看他,拉开拉环时,摇了摇头。

——自诩不怕的人,真正到了那个时刻,却莫名其妙怕得要死,明明是完全可以忍受的痛觉,她却好像根本控制不住眼泪。陆西陵吓到,要退出她也不让,就这么抱着他,抽抽噎噎地让他继续。

她说,她觉得自己隐约怕的是一些抽象的东西。

从前她反正是一无所有,做什么都有种豁出去的孤勇。

现在却会害怕失去。

夏郁青喝了一口冰可乐,发出微微畅快的一声叹。

随即将可乐递给陆西陵,“你喝吗?”

陆西陵摇头。

一时促狭的心思,她自己喝了一口,偏头凑过去,刚要碰到他的唇,突然怂了,立马往后退。

陆西陵自然不让,伸手搂住她的后颈,将她按回来,她这个人总在奇怪的地方大胆,又没本事大胆到底。

陆西陵吞去她那一口可乐,这才笑说:“也就这点胆子。是不疼了是吗?”

“……你什么意思。还不够是吗?”

“你觉得呢?”

夏郁青打他一下,“……我会死的。”

“怎么死?”陆西陵挑眉。

她立即双手蒙住耳朵。

闹了一会儿,夏郁青将易拉罐放远,枕在他肩膀上。

不过片刻,她便开始打呵欠。

“青青。”

“嗯?”夏郁青转头看一眼,为他骤然严肃的语气。

阳台的灯没开,只有客厅里亮了一盏落地灯,外面夜色一分浅似一分,露出黑色被洗褪色后的天光。

在黯淡的光线里瞧,他不笑时,眉目总有薄雪微霜的冷,可这样的人一旦燃烧,却是焚尽一切的热烈。

而她是他的火种。

陆西陵平声说:“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你或许不会永远拥有某些东西,但你一定永远拥有我。”

“永远吗?”

“永远。”

她可以不必相信其他人,但或许可以相信陆西陵。

他从来没有对她食言过。

夏郁青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日出,在天亮之前,就已经趴在陆西陵的腿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陆西陵喝完了那一罐可乐,拿手机替她录了一段日出的视频,而后连人带毯子地一把抱了起来。

某人喝了可乐没刷牙,希望不要明天睡醒了嚷着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