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样,先稳住云畔,面上冰释前嫌,往后就能常来常往。那位魏国公上回来幽州赈灾,柳氏出门时曾远远见过,真是龙章凤姿,生得堂堂好相貌。云畔那丫头未必是个福厚的,人一辈子的坎坷病痛多了,兴许哪天像她母亲似的一命呜呼了,白放着现成的好亲,让雨畔或者雪畔乘一乘东风,到时候自己掌了开国侯府,嫡亲的女儿成了公爵夫人,那自己身上这卖酒女的招牌,世上还有几个人敢提起!
所以就得怂恿江珩去,这也是最后的一条路了,若果然不成,只好自谋前程。
江珩也开始盘算,“前几日魏国公一直不在上京,听说这两日回来,我也想瞧一瞧,他对我这岳丈究竟是什么意思。眼下这事不解决,将来真等他们完了婚,我在朝中处境岂不尴尬?好歹要受他一个大礼,也好让人知道,我才是他李臣简正头的岳丈。”
既然打定了主意,那就这么办,于是提前收拾起来,趁着太阳斜照避开大日头,骑马赶回了上京。
如今年月不实行宵禁了,上京的夜市也皎皎如白昼一样,等进了城门,扑面就是一阵酒气和胭脂相调的香气。街市两旁的酒楼连绵挂着灯笼,河岸两旁每二十步一盏华灯,丝竹声、歌声,并男女谈笑的声音混杂着灌进耳朵里,这炎热的夏夜就像红泥火炉上烘烤的各色香料,拼凑出上京的一等繁华和格调。
御街上是不能骑马前行的,江珩便牵着马缰,带着随行的小厮,在熙攘的人群里穿行。
将近子夜了,筵宴上也有借故抽身出来的宾客。走了一程,忽然听见有人叫了声“江侯”,江珩回首望,是陈国公并几位朝中同僚从梁宅园子里出来。陈国公三十上下年纪,已经蓄起了胡子,同样的皇亲贵胄,武将却不乏斯文的做派,见了江珩拱拱手,“江侯风尘仆仆,这是才入京吗?”
江珩故作坦然地回了一礼,笑道:“这样大热的天,白日赶路实在受不住,还是踏着夜色回来凉爽些。”复看了那辉煌的酒楼一眼,“列位今夜赴谁的约啊,这么早就散了?”
陈国公道:“起筵的人江侯也认识,正是江侯贵婿。”说着一笑,“忌浮今日刚从息州回上京,设宴大家聚一聚。我明日一早还要练兵,所以先走一步……诶,江侯赶了半夜的路,何不进去歇歇脚?”
江珩听是魏国公起的筵,倒有进去会一会面的意思。尤其是酒桌上,花红柳绿地人也温存,好说话。只是顾忌向君劼在场,相顾难免会尴尬,便有些迟疑地问:“我正好有事要与舒国公商议,不知他人可在呀?”
陈国公说不在,“今日是侍卫司和殿前司的聚会,只邀了两司的人,并没有下帖请舒国公。”其实其中内情陈国公是知道的,不过为了顾全江珩的面子,不好多说什么,于是踅身比手,亲自将人领进了雅阁。
江珩来得突然,众人不知情,进门便见席间坐着一位打扮入时的行首,正替将领们倒酒劝饮。
魏国公一手搭着凭几,一手捏着羊脂玉杯,阁子四角燃了方灯,照亮他略显慵懒的眉眼,眼梢一点清雅胜殊冠绝,正松散地和身边同僚说话。
陈国公笑着招呼了声,“忌浮,瞧瞧是谁来了。”说着引了引江珩,“我出门正巧遇上江侯,江侯赶夜路,才进城,想是人也乏累了,因此请他进阁内同饮一杯。”
魏国公是守礼的人,忙起身作了一揖,“不知江侯来了,未及远迎。”向门上酒博士抬抬手指,立刻便有人取了凉垫过来放下,他牵袖向江珩一比,“江侯请坐。”
在场的官员们虽然不在一处任职,但大多是相熟的,大家热热闹闹见礼,幽州防御使赵重酝是魏国公好友,打趣道:“先前还说点几位角妓来对诗呢,忌浮偏说不要,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要成亲了,可要笑死我们了。这会儿想想,好在没有传人来,否则被江侯拿个正着,岂不尴尬?”
大家又是乱哄哄一顿嘲笑,如今的年月,哪有守身如玉的男子,大家嘴上不说,眉眼官司打得热闹,暗道江侯自己还有一名宠妾呢,就算要来拿女婿的奸,自己身不正,府上妾代女君之职,还有什么颜面管教女婿。
江珩勉强和他们虚与委蛇了一番,反正他志只在魏国公一人。翁婿两个临近坐着,魏国公对他还是很尊重的,亲自替他满酒,又闲聊了几句幽州眼下的重建,酒过三巡后江珩终于找准机会一叹:“不瞒你说,我已经多日没见到巳巳了。”
关于这个问题,准女婿也不好随意插嘴,魏国公沉吟了下道:“那日我去舒国公府上拜会,见过小娘子,舒国公夫人将小娘子照应得很好,江侯可以放心。”
这哪是照顾得好不好的问题,是即将大婚,却不认祖归宗的问题。
江珩缄默下来,又不便将那天在向家遭受的冷遇和盘托出,只得迂回道:“舒国公夫人自然是疼爱巳巳的,但如今你们要大婚,家下的婚宴总要办起来。巳巳人在舒国公府上,我这头却难料理了,原想接回巳巳,可因上次的误会,舒国公夫人对我颇多抱怨,也不叫我见一见巳巳……父女两个就算有不快,说开了便过去了,总不能弄得老死不相往来,叫人说起来也不好听啊。”
魏国公低垂着眼眸不做表态,待了半晌方和声道:“江侯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这件事并不由我做主,一切还得问过小娘子。我是大男人,外头四处闯荡,她在深闺里,我想见她一面也不容易。”顿了顿道,“这样吧,请江侯稍待两日,等我找个机会问过小娘子,再给江侯答复。”
好在、好在……好在这女婿识礼,不像妇人似的眉毛胡子一把抓。江珩心里总算有了指望,男人毕竟要在官场上行走的,为了往后相处自在,魏国公也会设法解决这个难题。
“如此,一切就托付国公了。”言之凿凿,仿佛朝中公务交接。
魏国公道好,如常替他斟酒,和同僚们周旋。
江珩看在眼里,对这佳婿是极为满意的,心说男人还是应当和男人打交道,上回去舒国公府上向明夫人陈情,实在是最傻的决定了。幸亏烟桥机灵,想起直接找魏国公,他们小夫妻间商议,不比和明月情那个悍妇周旋强百倍吗。
一场筵宴到了丑时前后,就已经酒意阑珊了,又听行首击着红牙板唱了一曲《墙外花》,什么“春昼风凋海棠花,飘墙过院落邻家”,似乎也有三分意境,唱出了江珩心内的一点凄凉。
御街上远近的灯火,渐渐变得葳蕤了,一行人裹着酒气从门廊上出来,外面候着的小厮忙上前替魏国公披上了氅衣,小声道:“夜深了,公子别着凉。”
魏国公如今虽已经领了爵位,早前的梁王府也改成了国公府,但因上头还是祖母及母亲掌家,贴身伺候起居的人依旧称他为“公子”。朗朗月色下,那公子也确实如他身上的兰桂香气一样,很有亭亭净植的清朗,谦恭地先送走了江珩,方回身登上自己的马车。
马蹄叩击着香糕砖铺就的道路,一盏白纱灯笼挑在车辕前,微微晃动着。
扶與行走的小厮听见车内人轻轻咳嗽了两声,忙问:“公子可要喝些热水?”
车内人说不必,略过了会儿,挑起窗上帘子叫了声辟邪,“明日替我送一封拜帖到舒国公府上,就说我午后登门拜会云娘子,问娘子是否方便。”
辟邪应了声是,又好奇地打探,“公子当真觉得,舒国公夫人会答应让云娘子回开国侯府?”
车里人淡淡道:“江侯既然找到门上,我不好推诿,等问过了她的意思,若是她不愿意回去,再想个两全的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