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阁中的女孩子,一般都纯质,爱憎分明之余又没有那么坚定的信念,想着也不好意思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就见一见,听一听他会说些什么也好。
耿家下定有半年了,早前见过耿方直两面,要论相貌,武将里头不算丑,勉强过得去吧,但也不是多令女孩子惊艳的长相,就是长得高大,颇有些男子汉气概。因为定了亲的缘故,惠存以前见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如今意兴阑珊起来,那种紧张的心情倒是消散了。自己端庄地坐在屏风前,见他由仆妇引领着进来,不过微抬了下眼皮。耿方直向她拱手行礼,她也仅是颔首,出于客套比了比手,“将军请坐吧。”
原本就不熟,各自的称谓还是以官称为主,耿方直老实地在她指定的位置上落了座,看看边上哼哈二将般侍立的女使,张了张嘴,把话又咽了回去。
惠存好奇地瞥了他一眼,“将军今日来,想必有话要说?既登了门,就畅所欲言吧,我还有几页经书没抄完,没那么多时间耽搁在这里。”
女孩子作势拉了脸子,装出很不好说话的样子,其实并不起多少震慑的作用。耿方直局促地微挪动了下身子,倒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说:“家里那个通房,我已经命人送走了。”
惠存闻言,调转一双秀目乜了他一眼,“将军办事真是果决,陪了你好些年的人,就这样给打发了,不觉得不近人情么?”
这是女孩子的小性儿,耿方直并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会听不明白她的反话。他就这件事,认真对惠存作了一番反省,垂着头道:“郡主必定是听见了些风言风语,因此对我、对这桩婚事有诸多不满。其实实情并不像坊间传闻的那样,说我宠爱那个通房,一成婚就要提拔她做姨娘云云……原本早在定亲之前,就已经打算把她送走了,但因那时她病得很重,这件事就耽搁下来了。我也不怕郡主生气,同您说一说心里话,毕竟她跟过我几日,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因此才准许她留在府里养病。这期间,她不入我的院子,一则是因我正经下聘了郡主,二则也是怕过了病气,她一直在花园东北角的小院子里静养,从不踏出半步。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实的消息传出来,无外乎两家结亲碍了好事之徒的眼。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向郡主澄清,请郡主别因那些谣言伤怀,更不要因此失去了对这桩婚事的信任。竞成无一日不为能迎娶郡主而欢欣雀跃,又怎么会因一个通房,辜负了郡主对我的厚爱。”
他有很好的口才,调理也清晰,惠存之前的种种疑虑,他短短几句话就解释得十分清楚了。
仔细思忖起来,如果真是因为得病不便送走,自己过多计较,确实有些小家子气了。但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就算叫人腹诽,也管不得那么多。
于是她摆出了郡主的骄傲,昂了昂头道:“既然是得了病,养在府里,怎么这会儿又把人送走了?”
耿方直颇有秀才遇到兵的无奈,但依然找了个圆融的解释,“她的病势略好些了,府里也要预备大婚事宜,她再留在府里确实不方便。”说着抬了抬眼道,“郡主,都说女子嫁郎子是一辈子的大事,但男人娶嫡妻,何尝不是一辈子的大事。竞成是实心实意求娶郡主的,日后郡主过了门,自然能看见竞成的心。婚前有通房一事,是我年少无知做下的错事,只要郡主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今日可以立誓,今后除了郡主,再没有第二个女人,甚至可以保证今生绝不纳妾,还请郡主看见我的真心。”
他这番话一出,倒弄得惠存大大地尴尬起来,一时红了脸,支吾道:“你……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显得很焦急,“我怎么能不说,倘或再不说,郡主就要与我解除婚约了,那我……我……”
男人恰到好处的语窒,正是叩开姑娘心扉的敲门砖。惠存是未经情事的女孩儿,见他急得满脸是汗,心忽然便软了。仔细想想,一个男人能承诺一辈子不纳妾,对女人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譬如哥哥和嫂子,看着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嫂子温和又能干,但即便如此,架得住将来哥哥不纳妾么?
今早祖母话里话外已经透露出了这个意思,自己在一旁听着,很为嫂子难过,当时瞧她脸上一瞬划过的悲伤,那是待嫁女孩儿能够感同身受的。所以耿方直说他一辈子不纳妾,单单就是这个条件,已经让她有些动容了,到底郎子再好再坏属于自己一个人最要紧,况且自己又是郡主下嫁,屈就在一个节度使家,也不怕他反悔。
于是抬起眼瞧了瞧他,“将军说的都是真心话?”
耿方直说是,“天地可表。”
惠存点了点头,复又追问了一句:“果真一辈子不纳妾?”
他站了起来,指天誓日般下保:“若有违,甘愿受天打雷劈。”
既然这样……那再施舍他一次机会吧!她脸上浮起一点腼腆之色,“今日的事,容我再作考虑,你先回去吧。”
可他并没有离开,只是讷讷望着她,“惠存……”
惠存心头蹦了蹦,舍了官称直呼其名,虽然有些冒昧,但在定下亲事的两人之间,也不是多过分的事。
那张小小的脸上,冷漠的面具有些绷不住了,但还在勉强坚持,皱了皱眉道:“做什么?我说了会再考虑的。”
他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扬起了笑脸,“我带了些家里做的点心让你尝尝,或是你喜欢吃什么,我可以陪你出去吃,班楼、梁宅园子、方家园子……你爱吃哪一家的果子,都可同我说。”
女孩子就是那么好哄的,仿佛只要几样精美的点心,就能完全被收买。
好在惠存自省得很,凉声道:“这时候我随你出去逛瓦市,不合时宜,盼将来将军也有这样的雅兴,不因婚后无趣,就将人撂在一旁。”
这回他没走,自己先溜之大吉了,起先还甚沉稳地踱着步子往院门上去,到后来仿佛被人追赶似的,提着裙子快步跑起来,一直跑进了续昼。
见了云畔,脸上还停留着红云,气喘吁吁坐在圈椅里直倒气。
云畔笑着上前问她:“耿郎子来了?都说了些什么?”
惠存缓了半天,才慢慢平稳心绪,赧然道:“他说先前是因为那个通房染了重病,才不得不留在府内将养的。昨日哥哥找他商谈,他回去就把人送走了,我瞧他好像倒有几分真心……”说着沉默了下,复眨巴着眼睛瞧瞧云畔,“阿嫂,他今日向我保证,说将来绝不纳妾,依你看,这话能信么?”
她询问的时候,眼睛里有希冀的光,云畔知道她心里早有了答案,别人若有异议,其实是枉作小人。
一个男人要是能允诺一辈子不纳妾,那对于女人来说,真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云畔牵了惠存的手,笑道:“他要是有这份心,那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只是……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曾经有个贵女,名满上京,到了出阁的年纪,也曾有人信誓旦旦一辈子不纳妾,一辈子只钟爱她一个。她信以为真,就嫁了那人,结果恩爱的日子不曾维系太久,那人便又与别人爱得死去活来,央求将新人迎进门了。”
惠存很快便明白过来,“我知道,你说的是你母亲。”
云畔仍是那样心平气和的面貌,温声道:“我只想让你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若是真能遇见个一心的人,也是一辈子的幸事。至于耿郎子的话真与不真,要你自己去衡量,如果你相信他,那就好好与他过日子。老话怎么说来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愿意看见身边的姊妹都好好的,无甚烦恼地过完一辈子。”
惠存点了点头,本想安慰她两句的,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后来议一议调香做手作的事,把话题扯远了,就想不起那些恼人的,纳不纳妾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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