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洲北侧, 蛛网似的漆黑裂隙交错布满天空,充溢着暴戾森冷的气息。
哪怕是远在九黎洲的清妙宗护宗大阵之内,也能隐约感知到那混乱的动荡。
姜岁晏坐在樛木峰一块光滑平坦的巨石上面, 神色沉静, 双眸轻阖, 额间鎏金灵纹璀璨,明艳红痣点缀其间, 散发着浅浅灵芒, 衬得浓墨重彩的容颜愈发动人心魄。
他的身边蹲坐着一条毛发顺滑威风凛凛的黑色大狗, 双目炯炯有神, 正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很明显, 只要有人意图对它的小主人不利,它便会立即冲上去撕咬。
碎金般的阳光轻柔洒落,为阖眸静坐的姜岁晏镀上一层浅淡金光, 令他恍似一尊高坐云台无悲无喜的神像。
突然,黑色大狗站起身, 眼眸锐利地看向樛木峰下, 耳朵高高竖起。
“是清妙宗的弟子。”姜岁晏不知何时睁开了黑眸,伸手轻轻揉了揉黑色大狗的毛脑袋:“没事,大黑, 不用紧张。”
黑色大狗这才放松下来, 缓缓在小主人身边趴下。
姜岁晏垂眸, 遥遥看向那几个在山道上互相搀扶的清妙宗弟子。
他们穿着内门弟子的服饰,头发凌乱, 额间透汗, 很是狼狈的模样。
樛木峰上布有阵法,从外向内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 再加上姜岁晏已是元婴期修者,是以,这些刚刚筑基的内门弟子并未察觉到他的视线。
“唉,不过几头妖兽,就把我们弄得这么狼狈,要不是看护的师兄及时出手相助,恐怕我们现在就要在医修那里接受治疗了……”一个弟子感叹:“明晏仙尊还在和天机族那大魔头僵持,我们却这么没用。”
“风稷,这次是我们疏忽,没做好准备,下次注意便是了,不必如此悲观。”另一个弟子安慰道:“明晏仙尊和天机族族长都是渡劫期,他们那个层面的争斗哪怕是宗内长老都插不上手,更何况我们呢?我们先把我们手上的事情做好就是了。”
风稷神色渐渐好转:“你说得对……我只是有些担心……”
“我知道。”那弟子叹了一口气:“北面天空那般模样,我也担心 。可是事到如今,相信明晏仙尊吧。”
几个弟子搀扶着走远,身影渐淡。
姜岁晏收回视线。
“汪呜?”黑色大狗抬起头,轻轻舔了舔小主人柔软的脸颊。
“大黑,我如今还是没找到进入漆黑空间的方法。”姜岁晏抱住黑色大狗,语气迷茫:“我总觉得,那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
黑色大狗安慰似的用尾巴轻轻拍了拍小主人的手臂。
姜岁晏望着北溟洲那片昏沉压抑的天空,眸色渐渐坚定起来。
如今,兄长身处战场,邵寄霜远在羲和城,褚峻宁和虞鸿泽历练尚未结束。
他独自一人,在兄长用血肉躯体撑起的安宁中焦躁不安。
可是,无论如何,他绝不能放弃。
姜岁晏将大黑颈部的毛毛捋顺,然后轻轻将大黑向外推了推。
黑色大狗温顺地趴回原来的位置。
“大黑,我还要再尝试——直到成功。”姜岁晏乌润清透的眼眸明亮若星,灿烂而坚韧。
黑色大狗温柔地注视着小主人:“呜汪……”
*
无形的丝线轻轻摇曳,数不清的星辰遥挂苍穹。微风轻拂,丝线被裹挟着延伸向苍茫的远方……
找到了。
姜岁晏心中一凛。
他已经失败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这一次,绝不能再空手而归。
神识化成的丝线看似温顺地任由微风环绕,在某一刻,突兀而起,强横地闯进紧闭的空间中。
一直以来,姜岁晏都是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进到漆黑空间里,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进入,也因此,姜岁晏察觉到了些许往常忽略的细节。
他的身体依旧处于原地,单从外表上看,没有丝毫异常之处。可实际上,他的灵魂已经离体,化作一抹青色灵光轻盈地没入未知的、遥远而隐秘的空间。
那处空间很是熟稔地接纳了他,像是老朋友碰面,无需多言,自有一股默契。
熟悉的黑暗涌来,姜岁晏静静打量着眼前漆黑的一片,神色镇定而淡然。
“小长生木。”沙哑男声响起,满是沉稳从容。
姜岁晏眉心一跳:“玄辰?”
玄辰:“是我。”
姜岁晏更加迷惑:“你怎么不叫我‘小麻烦精’了?”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人在你旁边?是谁?”
姜岁晏的语调逐渐紧迫:“和你一直隐瞒的真相有关对不对?如今乾元界情势危急,你们不要再隐瞒我了。”
玄辰一滞,想到自己旁边这位家长,不免有些头疼:“我有些事情确实不知道,不是故意隐瞒……”
“我来说吧。”一个声音响起,玄辰默默将未尽的话语咽下。
怎么形容这个声音呢?
在听到的那一瞬间,仿佛有沧桑岁月无声流淌,高岸深谷、沧海桑田,有日月流转,有星辰更迭,宏大浩瀚,慈悲却也无情。
“……天道?”姜岁晏轻声道:“我寻求的、能帮到哥哥的答案,是你吗?”
天道:森*晚*整*理“不是。”
“我是法则的化身,无法干涉世间诸事。”
姜岁晏鸦黑羽睫微垂:“所以呢?”
“能帮助姜明晏的,只有你。”天道平静道:“长生木,去拿回你遗失的魂魄碎片吧,你想要的答案,都在那里。”
漆黑空间亮起一方小小的天地,绿绒可爱的小树静静浮在中央,透着勃勃生机。
姜岁晏抿唇,不再追问。
心念一动,他便出现在小树前。
姜岁晏伸手轻触叶片。
下一刻,天旋地转。
*
姜岁晏在一片混沌中醒来,看到了五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光团。
他立即就认出来了,青团是他自己,金团是兄长,红团是邵寄霜。
……
青团最是活泼,总是咕噜噜围着高冷的金团打转转。
金团慢慢习惯了这个小跟屁虫,就把青团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他会在其他团子打架时将笨兮兮但跃跃欲试的青团按住,不让青团被波及。
红团喜欢屁颠屁颠地跟在青团身后。
金团一不注意,青团就被红团拐跑了。
每次在混沌里沾了满团的斑驳灵力后,青团就怂兮兮地蹭到金团旁边认错。
然后,金团就会一边念叨着些没有威慑力的警告,一边任劳任怨地给青团祛除斑驳灵力。
混沌中的日子平静而温馨。
姜岁晏默默地看着。
他是看客,亦是亲历者。
……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动荡,天地显出轮廓。
五只光团外面的灵芒散去,渐渐现出本真。
青团是一棵绿绒圆润的小树,金团是华美锋锐的长剑,红团是灼灼生辉的灯盏,黑团是莹润乌黑的玉珠,黄团则是质朴厚重的土壤。
他们陷入了沉睡。
数年后,灵族的先祖从灵炁中诞生,将五件圣器从混沌中带回,供奉在族地里。
又过了许多年,天机族族长生出野望,灵族血流成河,灵海一夜沉寂。
沉睡中的圣器被挪入天机族圣殿。
时间慢吞吞地往前走了数万年。
两个灵族少女望着曾被灵族守护多年的圣器,眼中溢满不屈的信念和蓬勃的生机。
太渊剑被她们唤醒。
他助她们从天机族逃脱后,再次陷入沉睡。
十几年后,天道终于有了一次干涉世间之事的机会。
于是,圣器为魂,姜明晏诞生。
姜明晏失去父母后磕磕绊绊地长大。他修复灵根,重入仙途,一步一步成为剑出无情的明晏道君。
等到天机族阴谋败露,他在妖族二皇子的引导下进入炽日秘境,得知真相。
他是天道的自救之举,是天道为乾元界选定的救世主。
真可笑。
姜明晏想,他在苦难中生长,对各族的乞求毫无波澜——这样的人,如何能救世?
他孑然一身,踽踽独行,本就无牵无挂,这世间如何又与他何干?
只是,他忆起混沌中那个傻乎乎软咕咕的青团子,终究是心软了。
笨蛋团子从沉睡中惊醒,看到天地覆灭,界域破碎……他会害怕的。
姜明晏最终还是踏上了那条救世之路。
天机族族长活了太久,姜明晏舍弃了这具父母赐予的血肉之躯,剑锋寸断,才获得了胜利。
……
姜岁晏眉眼阴沉地看着面前变幻的画面。
圣器是乾元界本源所化。当混沌消褪后,他们很难在生灵众多气息繁杂的世间保持清醒。
兄长是所有圣器里实力最强的,所以才能在阿娘和姨母的引动下给予回应,帮助她们逃离天机族。
后来,天道想方设法让兄长拥有了一具血肉之躯,兄长这才能作为姜明晏长大。
因此,当画面中的‘姜岁晏’被兄长急剧跌落的气息惊醒过来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天机族族长陨落,乾元界灭世危机解除。
可是,身为乾元界一部分本源的姜明晏重伤近死,和天机族族长的战斗又无可避免地波及太广……
‘姜岁晏’向天道提出世界重启。
苏醒的‘邵寄霜’站在‘姜岁晏’身侧,与他共同进退。
天道最终同意了他们的想法。
为了保存记忆,不被重启后的世界同化,‘姜岁晏’将魂魄割裂,藏进唯有圣器才可进入的漆黑空间里。
漆黑空间承受能力有限,‘邵寄霜’虽然心疼‘姜岁晏’要经历魂魄撕裂之苦,却也还是尊重‘姜岁晏’的选择,将机会让出。
世界重启时,乾元界曾与另一方世界交触一瞬。
漆黑空间里‘姜岁晏’留下的魂魄碎片在这须臾间被扯入那个世界。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是与乾元界截然不同的模样。
在天道眼中,须臾间的交错很快便结束,‘姜岁晏’的魂魄碎片也在那个世界与乾元界分离时重新回到漆黑空间。
可对‘姜岁晏’的魂魄碎片而言,他却是在那个世界里漂泊数年,甚至认识了一个能看到魂魄的朋友。
乾元界的一切化作字句落于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