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印中,时以娆曼声念诵:
「天圆地方,物有其形,人尊七窍,地尊六合,我封神君,敕令万物,凡物形体——皆溃!!」
时以娆的身后,数不胜数的触须之上,裂开了一张又一张的人唇,唇口翕动,齐声念诵法咒,声音层层叠叠,雄浑如黄钟大吕,响彻天地。
法咒一经念出。
寄生在万物之上的线条瞬间溃散。
线条囚笼般框定出事物的形状,如今,这些囚笼被一语解开。
房屋失去了线条,开始融化成一个个色块,雕像失去了线条,四肢五官皆如脱缰野马,开始无尽地分裂,以诡异放肆到不可想象的状态在天地中蔓延,林守溪的身躯也不受控制地变地扁平,他清秀的五官没有了线条,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鼻梁歪歪扭扭,嘴唇与咽喉黏在一起,耳朵也像弥勒佛一样低垂下去。
这个世界上,唯有邪神寄生的时以娆是清晰完整,不受约束的。
「我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邪神看着雪人般融化的林守溪,发出狰狞的狂笑。
在她的敕令之下,一切形体都会毁灭,那是一个没有线条的世界,所有的东西都会
变成氤氲在天地之间的气!
这是超越了世人理解的神通,凡人最锐利的刀剑,在这里也只是一团团洇染开的银亮之光,没有半点杀伤力!
她伸出纤长的玉指,在空气中胡乱抓挠,如洗麻将一样。
很快,在邪神的搅动之下,林守溪的轮廓完全泯灭,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色块。
「看你还怎样将自己拼起来。」
邪神这个念头刚一生出,异变又生。
天地之间,所有的物质都朝着某个方向聚拢过去,它们在天地间,融合,竟形成了一头不可名状的怪物。怪物充斥了邪神所能感知的所有天地,比她藏于地下的本体还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仿佛只要呵一口气,就能将她湮灭。
「这是什么东西?」
邪神虽然知道,自己的力量早已衰减到了濒临油尽灯枯的地步,但也绝不至于像凡人一样被外相迷惑。
可她却的确看不透这个天地氤氲的怪物。
难道说,这是她无意间创造出来的?这是天地对她的反噬?
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响起之时,她后颈腾起寒意,脑子里更像是插满了冰棱。
那是林守溪的声音。
「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夺。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
他的声音清晰有力,可邪神看遍四周,也找不到他在哪里。
林守溪继续念诵,待念诵到「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日混沌。混沌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时,已是如雷贯耳。
「混沌?」
邪神在苏醒之后,扫视了圣壤殿的所有藏书,知道万物初始时有一神兽名为混沌,难道说,眼前这个东西就是混沌?
不,不可能!
混沌哪怕真的存在,也早就在开天辟地时被斩了!
混沌没有眼睛,却看向了她。
「少装神弄鬼!!」
邪神被混沌注视,感到恐惧,她却斩灭了情绪,选择视而不见。
与此同时,邪神张开双臂,再度开始结印,手印变幻中,她口中碎碎念念不休,所有的碎碎念念在混沌碾压下的那刻变作了撕心裂肺的狂吼:「凡虚妄者,皆退避三界不得现世!!」
霎时间,遮天蔽日的混沌消失不见,氤氲弥漫的灰雾也消失不见,她又回到了恶泉大牢的废墟里。
林守溪站在原地,完好无损。
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幻觉。
「这是什么邪术?」邪神大骇。
「是荒谬。」
林守溪睁开眼,身后悬着的红日随着他睁眼的动作而明亮,红日同时散发出数百种颜色,其中许多的颜色是世上不存在的,人类甚至无法将其描述,它纠缠成一片光怪陆离的虹影。那片虹影象征着荒谬。
「荒谬是一切想象的原点,先前我将你纳入了我的原点里,你所身处的,是我的想象之界。」林守溪回答。
这是他的百年修道所得,过去与白祝比武,他从不会用这样的手段,今日棋逢对手,他才终于有了打磨这些神术的机会。
「想象之界?」邪神摇头,说:「什么荒谬,什么原点,你区区凡人也配掌握原点?我看,你刚刚使的,不过是高阶些的梦魔之术罢了,我小觑你了,才不慎让你给蒙骗了。」
邪神自信道:「你再将我纳入梦魔一百次,我也能轻松逃脱。」
「是吗?」
林守溪盯着袖,问:「你真的逃脱了吗?」
「什么?」
邪神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接着,它猛地低下头,赫然发现,它已
不再是莲袍清丽的神女,而是一个由无数黏稠的眼珠和裂口拼合成的丑陋怪物,它所维护的手臂上,更是爬满了数不清的蛆虫。
「时以娆呢?时以娆去哪了?」
邪神竟有些不知所措,下一刻,它明悟了过来,数百双眼睛中喷薄出噬人的怒火:「你这贼人竟敢将她偷走!!!」
邪神从荒谬回到了现实,却没能带回时以娆。
时以娆被留在了荒谬之界中。
此时此刻,那位淡漠的神女在混沌一片的天地中睁开眼,她茫然地看着四周,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只觉头疼欲裂。
「这是哪里?」她轻轻自语。
「这是我的领域。」
林守溪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妄图夺舍你的邪神已被我驱逐,但这是荒谬之界,你若无法明悟,作为领域之主的我,也无法强行带你离开。」
「明悟?什么是明悟?」
「想清楚自己是谁,从何处来,本心为何物,归宿为何处。」
「我…」
时以娆答不上来,她用手指按着眉心,螓首微摇,淡漠的语气如同叹息:「林守溪,现在的你真厉害,竟能和邪神为敌,当年妖煞塔初见,我只将你当成一个天赋过人的晚辈…终是小觑你了。」
「当年妖煞塔时,时神女庇护住了小禾与师靖,是晚辈的大恩人,神女仗剑凌云的风采,晚辈亦永生难忘。」
「当年虽被陛下蒙骗,道心却是无所挂碍,潇洒决绝,彼时之我也让今日之我羡艳。林守溪,多谢你今日相救,没让我沦为邪神的傀儡,但我道心早已在消沉,恐怕无法在这片荒谬中开悟了。」
时以娆悠悠叹息。
林守溪不言。
混沌七窍尽毁,有目不能视,有耳不能听,它却似能感到神女的悲伤,在天地间徘徊周游。
「你眉心按着的,是色孽之印么?」
「是。」
时以娆咬牙道:「这是罪戒神剑的反噬,我是被反噬最重的一个。」
时以娆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千金大小姐,自幼清心寡欲,一生冰清玉洁,故而能压制七剑之首的罪戒神剑,但现在,色孽之印再成倍地膨胀,她无法确定自己还能支撑多久,更不能想象她被色孽之印吞噬时的可笑模样。
林守溪凝视她的眉心,不由想起了水车巨牢中与楚楚风雨同舟的岁月,彼时的楚仙子亦这样按着眉心,哪怕苦苦支撑,依旧清若淡月,红唇翕动时,温柔的话语尽是宽慰。
「清斋与青芦至今都不愿相信皇帝是黄衣邪神,她们虽执迷不悟,可道心却比我坚忍得多,我过去亦自认心如七月之湖,可幡然惊醒时才知自己始终裹挟在最憎恶之物的风浪里,我苟延残喘至今,能再见你这故人一面,已是侥幸。」
「时至今日,我也该身死道消了。」
「以娆并不是什么天才,所谓的天才,也只是天的奴才而已。」
时以娆淡漠的仙颜上,露出了讥讽的笑,这抹笑很快又被妩媚取代,她紧抿身躯,蜷紧身躯,开始颤抖起来,面颊潮红更浓。
「别看了…」
时以娆轻哼,道:「我是罪戒之剑的剑奴,是色孽的剑奴,是皇帝的剑奴……这样去死,虽然屈辱,却也清醒。」
「你不是剑奴。」林守溪打断了她的话。
「我就是。」
时以娆很是固执,她说:「你师尊也说我是。,
「小语不懂事,她的话,我们师门中没人听的,你这门外之人,怎么反倒奉若瑰宝?」林守溪平静地看着她,说:「时以娆,你不是剑奴,更不是器具,你是真正的剑主,是皇帝的主人。」
「你在说什么?」时以娆轻笑,觉得他要安慰自己。
「人用斧头劈柴,斧头是人的工具,却也象征着人的不足,人在不足时,才需要创造工具,器具这是人类缺陷的投射,神明也一样。皇帝若真是全知全能掌控万物,又何必创造七柄罪戒之剑,又何必挑选你们来驾驭这七柄神剑?
这七柄神剑代表着皇帝的缺陷,她无法用自身来调和这种缺陷,于是向你们寻求帮助,她将帮助伪装成恩赐,命令你们感恩戴德,但归根到底,这是皇帝的无能啊。时以娆,你这几百年所执掌的,正是皇帝的无能,你才是有大能之人,你从来不是剑奴!」
林守溪的话语在时以娆的胸膛里回响,这位绝世神女屈坐在地,黯淡的眼眸中终于浮现出了一点神光。这点神光越来越明亮。
人是器具的主人,器具也是人的主人
她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是啊,她早该明白的,皇帝不是无所不能……谁也不是!
砰。
时以娆听到了砰的一声,她以为是什么东西炸开了,许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心跳声。
有力的心跳声。
她已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倾听自己的心跳了。
她抬起头。
她虽看不见林守溪,却能感受到他就站在自己面前,清秀的面容上写满了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