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裂的历史被慕师靖一剑斩入虚无,整根时间光柱也在剑锋下渐渐消解成光流。
鱼落进尘埃里,鸟散在风烟中。
剑锋像是一柄锋利的剔骨刀,将所有的山峦土层瓦解,露出了那具苍白的骸骨,骸骨肢断身残,首尾相衔,心脏处包裹着什么,无法看清,那里有一条残存的血管般的通路,直达厄城。
慕师靖终于看清了太阳。
那根本不是什么燃烧着的火球,而是一只红色的巨眼,光像是从巨眼的瞳仁里涣散出来的,另一只眼睛则是月亮,它们毫无生气地围绕着这具首尾相衔的骸骨转动着,围成了一个世界。
曾有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是有人去山中探险,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洞窟,在里面看到了犬牙交错的钟乳石和一条柔软的红色地毯,但旅人意识到不妙时,洞口已经合拢,原来那座山就是怪物,他恰好走到了怪物的嘴巴里。
如今不是一座山。
整个世界都是在龙的尸体上筑成的!
慕师靖心念恍惚。
时光之柱将她纳入。
她缓缓上浮。
怀中的剑消失不见。
肩胛骨处,一双蝴蝶般的翅膀徐徐生出来,慕师靖感到了一种轻柔的拥抱感,她回过头去,却是看到了一个粉雕玉琢似的少年,少年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很漂亮,但脸上没什么表情,所以也透着些呆板。
“林守溪?”慕师靖缓缓蹲下了身子。
“我叫林守溪么?”少年触了触自己的脸。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吗?”慕师靖问。
“名字是别人取的,又不是我想的。”少年说。
“好,那你现在起就叫林守溪了。”慕师靖拍了拍他的脑袋。
“好。”
看上去仅有五六岁的林守溪点了点头,问:“那你呢,你是谁?你能给我取名字,你是我娘亲么?”
“我可没有你这样的逆子。”慕师靖笑着说:“你可以喊我姐姐。”
“姐姐?”
“乖。”
慕师靖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脸很白,病恹恹的面颜上,绯色的唇牵出惊心动魄的笑。
幼年的林守溪看着姐姐绝美的脸,面颊微红地低下头。
时间的光柱蜿蜒着上浮。
慕师靖带着林守溪钻入了任意的光流里。
若此处有旁观者,那这段时间对于这个旁观者来说只是几个短暂的呼吸,但更多的时候,时间是一种内在的体验,对于林守溪与慕师靖而言,他们像是真的在一起度过了十多年。
这十多年里,林守溪生活在道门。
“我总觉得,我像是死过一次。”幼年的他时常看着天空,呢喃自语。
“人在活之前,当然是死的。”慕师靖说。
“这算是死而复生吗?”林守溪问。
“算。”
“可书上说,人死不能复生。”林守溪又问:“姐姐,我们不是人吗?”
“你才不是人。”慕师靖敲了敲他的脑袋。
林守溪时常会去看田垄间的溪水。
溪水清澈得不真实。
“你总看水做什么,照镜子么?”慕师靖俯下身,清澈的溪流映出了少女的脸。
“我总觉得,水里应该有什么东西。”林守溪说。
“以前水里有鱼和虾。”慕师靖说。
“它们去哪了?”林守溪问。
慕师靖不答。
现在的他们还身处时间光柱里。
整个世界都是假的,世界空空荡荡,没有额外的生灵,只有她和林守溪是真实的。
小时候的林守溪极为乖巧。
烧水、做饭、砍柴、编织、侍寝一应俱全。
慕师靖开始教他修行。
她将厚厚几摞书摆到了林守溪的面前。
“三天之内必须读完他们,三天后姐姐来抽背,背不出来就要被姐姐打屁股。”慕师靖言辞凿凿。
“我不想挨打。”林守溪说。
“犯错就要挨打,这是规矩。”慕师靖笃定他背不出。
林守溪开始读书。
慕师靖每天都会去看他,第一天去看时,林守溪读完了一本书,第二天去看时,林守溪读完了两本书,慕师靖坐在他的身边,翘起腿儿,笑着嘲弄他。
第三天的时候,没有奇迹发生,这三天里,林守溪废寝忘食,也只读了三本书。
他觉得自己的资质实在驽钝,不由愧疚地低下了头。
可当慕师靖自信满满地开始提问时,林守溪却像是觉醒了什么记忆,他明明不记得自己读过这些书,却精准地回答了上来,一字不差。
慕师靖神色幽怨。
她千方百计想挑林守溪的错,终于,林守溪有一句心法背的和书上不一样,慕师靖心头一喜,将他拎起来就要打,林守溪辩驳道:“这是书错了。”
“还敢嘴硬?”
“真的错了,姐姐翻的是旧版的书,这本早就被废弃了,这才是新的。”林守溪将新的书递给她。
慕师靖翻了翻,发现真是自己错了。
她扭头就走。
林守溪继续翻浩如烟海的书。
他发现,这些书自己好像都读过,但什么时候读过呢,他记不起来了。
他与慕姐姐在一起玩,在一起吃,在一起读书,在一起沐浴,在一起睡觉,无时无刻不在一起。
林守溪一天天长大。
约莫八岁的时候,林守溪问她:“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房子,却只有我们两个人。”
“还应该有其他人吗?”慕师靖问。
“不应该吗?”林守溪反问。
“那好,我带你去找其他人。”慕师靖说。
从这天起,他们离开了道门,去云游五湖四海。
离开前,慕师靖顺势将一个小木盒抱在了怀里。
“这个木盒里装着什么?”林守溪问:“是姐姐喜欢的人吗?”
“是。”慕师靖回答。
“节哀。”林守溪说。
慕师靖早已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林守溪眼里的瑰丽风景,对她而言早已司空见惯,但风景眼中的她却不再孤单。
夕阳下,断桥上,花树旁,两道影子始终紧紧地映在一起。
“在我没来之前,姐姐一直是一个人吗?”林守溪问。
“是。”
“姐姐一个人待了多久?”
“一百年。”
“是我来晚了。”
“你要赔偿姐姐么?”
“嗯,我要陪姐姐一万年。”
林守溪踮起脚尖,将新编织的雪白花环戴在了慕师靖的发上,黑裙飘飘的少女身后,夕阳正在往山谷下飞速坠落,落潮般的天光里,少女清丽难言的眸子里闪动着泪光。
她带着林守溪重走了一遍百年前的路。
雪花的花环渐渐枯萎。
慕师靖将它埋在了极北的冰天雪地。
雪山的夜空星辰繁多。
慕师靖坐在覆雪的孤石上,将青翠的洞箫信口吹奏,她吹的是林守溪当初教她的曲子,如今,青稚的少年乖巧地坐在一边,认真地看着她的侧颜,静静聆听。
“好听吗?”慕师靖问。
“好看。”林守溪回答。
慕师靖伸出纤细的手指,拧转成板栗,敲了敲林守溪的额头。
夜里,慕师靖趴在他的腿上,静静地陷入了梦乡。
林守溪将衣裳解下,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他抚摸着她纤柔的丝发,静静地度过了一夜。
他们游历了整整三年。
三年里,林守溪飞快地成长。
长大没什么不好的,唯一的坏处恐怕就是被剥夺了与姐姐一同沐浴的权力,姐姐说他长大了,要避嫌,他不明白,他想,明明自己小的时候也什么都懂啊。
幸好慕师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又是一年冬天。
慕师靖从梅花树下挖出了酒,温了温后与林守溪同饮,她没多久就醉了,轻轻靠在少年的肩上,林守溪看着半醉半醒的少女,轻声说:
“有时候我总觉得,我经历的一切,像是在做梦。”
“为什么?”
慕师靖以为,他终于要觉醒过去的记忆了。
林守溪却说:“像你这么好的姐姐,恐怕只在梦里才有吧。”
慕师靖柔伏在他的身上,浅浅地笑。
林守溪伸手去触她的束腰。
慕师靖心头一动,虽察觉到了,却是假装醉眠,没有阻止,可林守溪却没有继续的动作,不久之后,她听到了悠扬的箫声。
原来,林守溪拆解的是她随身带着的洞箫。
慕师靖朦胧的醉眼里露出了一丝失望之色,她轻声叹息,渐入梦乡。
三年后,他们回到了道门。
这三年里,他们走遍了整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