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龙代替悬崖横亘面前,龙并非邪神那样不可注视,他们甚至能看清它腹部古老的伤疤,此刻,这头上古的神明只要轻轻喷吐一口龙息,就能让他们尽数灰飞烟灭。
慕师靖将背着的小语抱在怀里,紧紧地箍着她,小语的身体就像是一张紧绷的弓,若非慕师靖不停地说着‘别怕’,她早已撕破偶衣,拼尽一切可能带她逃离了。
苍龙看向了她们。
慕师靖最初的预想没有错,它过来是来找她的,但很快,慕师靖错愕,她敏锐地发现,龙的瞳孔微转,竟望向了她怀中的小姑娘。
小语也在与它对视。
无独有偶,三百年前的碎墙之日,她与楚妙一路奔逃,最终也被苍碧之王追及,若非娘亲及时出现,那时的她可能已经死去。
她与龙天然有着渊源。
不同于苍碧之王,这一次的对视,轰然打开了小语更深的记忆。
……
她出生不久就有了记忆,那时她睡在一个精心编织的摇篮里,睁开稚嫩的眼眸打量这个世界。
尚不会说话的她,却已拥有了理解世界的能力。
第一天,她理解了她生活在一个浩大的,名为世界的空间了,第二天,她理解了日升月落,第三天,她理解了什么是爹,什么是娘,第四天的时候,她知道了爹与娘会在深夜做什么事情,却不能理解,只当是听美妙动人的乐章。
第五天的时候,她听到娘亲说了一句话。
她说:“小颂,我们要不要再生一个,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孩子。”
这句话很轻,但小语还是听见了,并把它刻意忘掉了。
爹沉默了许久,他抱着娘亲滚烫的身躯,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调说:“小语就是我们的孩子。”
娘亲也半晌没说话,最后,她轻轻嗯了一声,说:“对不起。”
那一夜,美妙的乐章没有奏响,小语坐在摇篮里看星星,孤单了整夜。
这件事她偷偷忘记了,但宫盈一直记得,之后,她再没有说过类似的话语,对小语更亲更好,几乎是无限制的宠溺。
唯有三岁的时候,她偷偷告诉娘亲,自己一生下来就‘懂事’后,她看到了娘亲的眼里的惊惶,这也是她被安排去一个人睡的真正原因。
今日,这段尘封的记忆终于被打开。
……
真正属于我们的孩子……
那我到底是什么呢?
这段回忆对她的冲击不亚于苍龙,她一时失神,甚至忘了现在还身陷险地。
苍龙靠近了,它完全无视了少年少女拔出的剑,凑近了小语,似在确认什么,星辰般的龙瞳中浮现出人类可以识别的困惑。
林守溪想起了妖煞塔时,他与慕师靖合力拔剑,斩杀邪龙的画面。
不能坐以待毙,此刻身处绝境,不妨一试。
他握住慕师靖的手,想喊她的名字,却没有出声,因为他忽然发现,慕师靖的神色变了!
慕师靖的面容透着冷,那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寒冷,更像是悠久岁月凝练成的孤单,她竟主动伸出手,去抚摸这头黑龙额前的鳞片,这种抚摸令黑龙也愣住了,雕像般静立不动。
慕师靖明明立在原地不动,林守溪却生出一种她远在天外的感觉。
很快,少女红唇微动,微笑开口,说的不是人言,极为晦涩难懂,林守溪与小语都听不明白,但苍龙听明白了,它瞳孔中的疑惑变为了震惊,然后,它消失了。
黑色的巨龙重新腾入云海。
它向着更南方飞去,那里的尽头是圣壤殿。
黑龙消失之后,慕师靖脸上的冷淡之色飞快褪去,她触了触自己的唇,也有些懵,她问:“我刚刚说了什么?”
林守溪与小语皆摇头,表示没听懂。
他们听不懂这句话,但黑龙可以,这句话译成人言是:
“该怎么称呼你呢?毒泉之主,黑鳞之君?嗯……这些都是世人给你的俗见,我都不喜欢,若让我来取名,我更愿意叫你‘雪主’,你意下如何呢?”
苍龙消失后的不久,另一道身影落下。
那是一个老人,一个包裹在金色球体里的老人。
老人须发皆白,皮肤满是褶皱,看上去平平无奇,他悬浮在球体里,深陷的眼眶中眼珠子浑浊一片,已分不清眼白和瞳孔,像是一碰都会掉出来。
小语认得他,他是神守山的首座真人,二十年多年前,商议是否要开启异界之门时,他也在场,那时的他就已老得不像样了,现在更是垂垂将死。
他同样认出了小语,却没有点破。
“你爹娘都是了不起的人,他们其实还有一本秘记,完整地记录着那场北行,就藏在玄妙阁里,你爹娘说,等你真正长大后就可以给你看,下次去玄妙阁,你记得问守阁的人要,暗号是:心藏鬼神口不语。”
老人很老,说话的速度却极快。
不等小语回话,老人已随金球飞起,入云而去,转眼消失不见,似是去追那苍龙了。
小语心里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
飓风也吹不散的黑云剧烈翻滚,像是在酝酿下一场暴雨。
黑龙与云空山的首座真人一同消失不见。
雷鸣不歇。
前方的悬崖已被巨龙踩成了坦途,后面,城墙破碎,数不清的妖魔涌了进来,它们中的许多也已钻入密林,朝着这边进发,说来可笑,冲在最前面的一批强大妖魔要么被神墙镇杀,要么被苍龙碾碎,此刻活下来进入神山境内的,反倒是些虾兵蟹将。
“你在这里挡一会儿,我先带小语撤往安全的地方,马上回来找你。”慕师靖忽然说。
“好。”
林守溪立刻答应,没有生疑。
慕师靖抱着小语纵跃而走。
事实上,她们没走多远就停下了。
那是一座背着风雨的巨石后方,慕师靖停下脚步,她放下了怀中的小姑娘。
小语站在她面前,默默地看她,这一刻,世界像是属于她们的,风雨雷声都拉远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慕师靖开门见山,问话严厉,像是娘亲在训斥女儿。
“我没必要和你解释。”小语说。
“好,那我把林守溪拉过来一起聊,他应该也很想见你的。”慕师靖冷冷说着,就要转身。
小语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等等。”
小姑娘低着头,脸上写着与她年龄完全不符的挣扎。
慕师靖回过头时,那个可爱俏丽的小丫头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师尊高挑婀娜的身影,可爱的小语如今已成了她怀中薄薄的偶衣。
慕师靖深深地看着她,嘴唇抿成一线。
哪怕她猜到了答案,哪怕师尊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依旧觉得荒诞。
这是抚养她长大的女子,冰冷而清媚,慈柔而严厉,于她而言就像是一位娘亲,她从小听她的话,活成师尊想要的模样。
“你想知道我和他的故事,是吗?”宫语问。
“是。”慕师靖颔首。
宫语深吸了口气,她望着黑沉沉的天空,下了极大的决心后,才言简意赅地说出了一切,她说得很快,说完时,雷电不过闪过了三五闪,慕师靖的明灭的光中难抑震惊。
“他真的是你师父?”慕师靖问。
“是。”
“你等了他三百年?”慕师靖再问。
“是。”
“……”
一柄剑贯通了两个人,三百年等待,蓦然相逢……慕师靖觉得这哪怕是故事,也应是世上最传奇的那一批,她不知道三百年毫无期望的等待是怎样的,但只是想想,她就感到了孤独,遥不可及的孤独。
“真是一段旷世之恋啊。”慕师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不是恋。”宫语说。
“真的不是么?”慕师靖反问。
宫语张了张口,却是没说话。
风雨飘摇,怒吼不休的天地无法给她答案。
很小的时候,她曾问过师父,自己的师娘是怎样的,听到林守溪满怀希望地期待他与小禾的相逢时,她的心里其实有一丝丝的失落,因为那时的她曾幻想过:我要做自己的师娘。
那时,她也读过一句诗,读到时黯然神伤了许久: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如今来看,这句诗却是颠倒了。
她也道不清自己的情感。
慕师靖见她不答,看向她的偶衣,问:“若小禾与楚映婵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宫语说。
“你没有想过?”慕师靖问。
“想过,但我……”宫语没有继续说下去。
慕师靖理解,那样的场面,她也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