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微风细雨,黑虎岭外的镇子一片死寂。
贺瑶琴最初撕开那身外罩的寿衣时,所有的弟子都感到了不可思议,接着,各异的心思不断窜出,有震惊有狂喜有恐惧甚至有旖念,但所有的念头在贺瑶琴出剑之后就被秋风扫落叶般撕碎了。
少女雪发乌衣,身材娇小,比贺瑶琴要矮半个脑袋,但她以这纤细手指稳稳当当定住这雪亮剑刃时,她似成了突兀拔地的冰峰,冻结了一切生机,所有人都须心怀恐惧地仰视。
“你,你怎么会……”
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她不明白,小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让林守溪独自迎敌,就半点不担心他的安危吗?
“你就不怕林守溪被杀死吗?”贺瑶琴问。
“怕呀。”小禾并指一拧,铁剑的剑身转如麻花,她唇间的笑杀意般冷下去,“所以,我要杀快一点。”
在场的弟子都是司暮雪从神域中带出的杀手,各个实力不俗,在这个世界里更是接近顶尖的存在,他们与小禾有差距,但如今有六名弟子聚集于此,若勠力同心,未尝没有战胜甚至杀死小禾的可能性。
但小禾变幻的刹那,杀手们心境跌宕,气势在一瞬间就被压垮了。
高手对决里,气势极为重要,小禾哪怕没有将他们瞬杀的实力,但这一刻,她所展露出的誓要将在场之人斩尽杀绝的姿态足以令任何人感到胆寒。
小禾没再废话,她手指猛地拧绞,那柄刺来的长剑很快不堪重负,从中折断,变成无数碎镜般的钢片,向着四面八方激溅而去,恰好瞄准了六名杀手所在的位置。
杀手们尚有反应时间仓促回防,拦下激射来的剑刃,贺瑶琴却因为铁剑破碎而顷刻失力,足下一个踉跄,竟朝着小禾撞了过去。
她意识到不妙,竭力平稳心境,运转真气,想要防守,但小禾的一掌已从她双臂间的缝隙里穿插而过,击中了她的胸口。
少女的手掌如此纤秀,可被她击中之时,如大佛以降魔金印炼杀妖邪,雄浑的巨力冲入躯体,贯胸达背,她身前衣裳无恙,后背的布料却隔山打牛般被撕开,整个身躯也被巨力裹挟着倒飞出去,撞碎在后方的院墙上。
墙院倾塌,灰尘红砖碎瓦一齐落下,将这位一个照面就被打成重伤的大师姐堆没。
其他弟子见了这幕,有的想战,有的想逃,杀人也如行军打仗,军心不稳是大忌,他们犹豫之际,雪发少女剑已消失在了石桥边,出鞘的剑刃化作雪亮的圆弧划开,弧光照入河面,如残月生于河心。
小禾瞅准了两个意志薄弱的弟子,飞身一剑率先朝他们斩去,她的招式大开大合,不似挥舞细剑,更像抡斧劈砍。
死亡的威胁令这两名杀手强打起精神,抽出兵刃对空去挡。
撞击声里,两名弟子被小禾砸得身躯下沉,被迫跪倒在地,膝骨虽有碎裂,但两人举剑一架,还真挡住了小禾这势大力沉的一剑。
短暂的对峙间,身后一名杀手瞅准机会,拔剑飞奔,朝着小禾的背心刺去。
小禾一记鞭腿,将与她对峙的两人直接抽翻在地,但她也无暇追击,因为剑已临近背心,她拧腰转身,剑顺势挥出,朝着偷袭者的方向斩去。
明亮的剑光如浪头砸下,这名偷袭者在即将得手之际,被气势磅礴的一剑斩得飞退,踉跄了数十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当初武当山下,这些人也联合结阵去刺杀过林守溪,但当时他们早有准备,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无论是列阵还是出剑皆井然有序,如密不透风的铁桶,逼得林守溪拼却全力,才将口子撕开,但现在不同,小禾悍然出手,快若雷霆,根本不给他们配合的时间。
一旦缺少了配合,这些杀手就成了各自为战的一盘散沙,远远不如武当山下时强大,若给小禾充裕的时间,她完全可以将他们各个击破,尽数杀死。
但小禾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她不知道林守溪可以撑多久,她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杀尽可能多的人!
可美中不足的是,她无法再解开红绳,发挥白凰龙血了,一来她万一失控,没人再能为她系上,而来当初与司暮雪一战,她连续解了三次封印,如今体内的神血已在癫狂边缘,红绳再解,她极有可能会被直接夺舍。
同样,这些杀手弟子也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他们若想要活下来,必须将这杀神般的雪发少女给拖住,死死地拖在这片战场,直到师尊凯旋。
被击退的三人重整旗鼓,也不疗伤,硬提了口气就合力围来,攻向小禾,小禾吸了口气,她没去看身后攻来的两个杀手,却在他们出手的瞬间跃起,一个羚羊挂角般空灵玄妙的翻身后,精准地落到了杀手的剑上,她并未停留,只蜻蜓点水般一跃,翻到了两人身后,斩向另一个前来助阵的杀手。
这名杀手身材魁梧,黑衣下的肌肉坚实如铁块,过去,他的武器是一柄寻常大力士难以举起的斩马刀,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不再有境界上的压力,武器也开始朝奇怪的方面追求。
此刻,他挥舞着一个巨锤打来,但这巨锤的头部却不是圆形的,而是模拟着邪神的形状,分裂出了无数长满眼睛的触手,触手的边缘布满了锯齿,模拟了邪神的口器,很是瘆人,这样的兵器,寻常人哪怕只是看一眼,就足以吓破胆子。但小禾不是普通人。
巨锤因为夸张的设计而显得更加笨重,他的挥击被小禾灵巧地闪避过去,小禾直接从他手臂一侧绕至他的背部,阴手握剑,毫无花哨地反手一刺,这名杀手碍于身材,已没有时间转身,他试图用背肌去夹住这一剑,可惜这一剑是横着刺进来的。
剑撕开他的肌肉,精准地刺入心口,奇形怪状地武器连同他沉重的躯体一同砸落在地。
小禾杀死了第一个人!
其余弟子见到这幕,心头发寒,一名站在远处始终没有加入战斗的杀手已吓破了胆,他大叫了一声‘我去禀报师尊’后,飞速逃离这座杀气笼罩的小镇。
小禾没去管他,而是看先前围攻自己的三人,眼神冷冽如刀。
他们距这雪发杀神只有六七步远,根本没有退路,若此刻背弃而逃,下场只会比地上这具尸体更惨。
那三名弟子飞快地互视,坚定决心,一同出击,朝着小禾的所在奔撞而去,小禾凛然不惧,她碾过脚下的尸体,抽出了刺穿他心脏的利剑,带血的剑光挥砍过去,直接迎向了三人的进攻。
另一边,碎石挤压的院墙下,贺瑶琴捂着胸口爬了出来。
她掸去了落在身上的灰尘,咬牙着,带着剑,向远处望去。
石桥边,刀光剑影交错不休,明明是三人合力围攻小禾,但这雪发乌衣的少女却凭借着一人之力,硬生生地压着三个人打,她灵动的身影在合围中腾跃变幻,寻找着他们攻击的死角,伺机发动进攻,进攻的同时,她还不忘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厉啸,在心灵上震慑对手。
三名弟子心想自己是男人,嗓音应该更大,他们也想一起对吼,声音却被尽数封杀,只能无能为力地聆听着少女来自地狱般的骇人嘶啸。
小禾的进攻也随着嘶啸声变得猛烈,她的剑像是与她娇小的身躯融为了一体,每一次出剑时,剑带起的气浪都如强烈的飓风,以疯狂的姿态横扫而过,地面青砖尽裂,大雾被卷成碎屑,随着少女的剑一同倾倒下来。
“大师姐!快来助阵!”
一名弟子见贺瑶琴出现,一边挥剑迎敌,一边嘶声大喊。
可这扭头的一喊却令他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小禾放弃了穷追猛打的进攻,骤然跃起,一个闪身间竟从两名弟子挥刀的缝隙中揉身而过,穿插到了喊话弟子的身后,这名弟子还未反应过来,少女的五爪已从后方将他的肩膀擒拿,肩骨的碎裂声寸寸响起,带着死亡的尖锐信号直达大脑,他再也没有扭回头的机会了,小禾的剑高速横切而来,平削去了他的头颅,头颅被血液高高顶起,小禾直接踩上尸体的后背,借力一跃,又一记鞭腿,头颅如蹴鞠般飞出,朝着贺瑶琴砸去,贺瑶琴大惊,猛地闪避,同伴的头颅她身侧砸得粉碎,脑浆混杂着血液流出,眼珠也砸出了眼眶,惨不忍睹。
单纯的死亡并不可怕,足够血腥而残忍的屠戮才能摧毁敌人的心志。
其余两名弟子见到了他的死状,肝胆俱裂,他们哪怕明知这雪发少女的真气也在剧烈消耗,明知她出剑的速度也愈来愈慢,但都已吓破了胆,只敢守不敢战。
他们大喊着大师姐的名字,希望师姐可以出手,前来搭救。
贺瑶琴知道,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聪明造成的,现在,她唯一弥补的方式只有将巫幼禾杀死,用她的头颅向师尊请罪。
但偏偏是这关键的时候,她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想起幼年时期被亲娘种下五彩蛊的情景,五彩的蛊蝶满天飞舞的诡吊画面紧跟着涌入脑海,令她抱头跪地,嘶声尖叫。
她的童年是在痛苦与扭曲中度过的,后来更是亲手将娘亲杀死,她本该有坚韧不拔的决心与意志,可这些她曾拥有的东西,在之后祖师山养尊处优的岁月里被消磨耗尽了。
此时此刻,师弟凄惨的死亡勾起了她的回忆,潜藏在她体内的蛊似乎也跟着苏醒了,它以她的痛苦为食。
大师姐,大师姐……
师弟们不停地呼喊着她,喊声从高亢到凄厉再到微弱,最后化作绝望的喉鸣,再发不出一丝的声响。
细雨重新落下。
贺瑶琴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地上的两具尸体已变成了四具。
雪发乌衣的少女站在尸体中央,衣裳被雨水濡湿。
如果她刚刚出剑,哪怕杀不死巫幼禾,也至少可以救下师弟。
但蛊毒好死不死地发作了。
或许这就是对她自作聪明的惩罚吧。
她无法面对眼前的惨相,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师尊的滔天怒火。
她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垂下头,跪在雨里,静待死亡降临。
……
黑虎岭。
相比石桥边小禾一人一剑连杀四人的精彩,黑虎岭中,司暮雪与林守溪的战斗看上去极为无聊,若是村民见了,根本不会觉得这是神仙打架,充其量觉得是神仙在打沙袋练拳。
神仙是司暮雪,沙袋则是林守溪。
林守溪死守在宫语的面前,面容平静,身躯如铁,他面对着司暮雪频繁的进攻,只一味防守,任由神女的拳爪撕破他的外衣,轰上他的胸膛,他屏息凝神,如浪潮中的礁石,根本没有一点要还击的欲望。
林守溪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来历,但他无比感谢自己这副天生强韧的体魄,若没有这副躯体,他早就被这两年暴风骤雨般的劫难杀死无数次了。
司暮雪一阵狂轰猛打未能将他击溃,她也顺势收了拳,一边调整真气,一边微笑道:“巫幼禾呢,她躲哪里去了?你是想将自己当成诱饵,等我打得兴起忘神,再解开那烦人的封印,突然袭击吗?”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上衣尽碎,分明的肌肉线条上鲜血流淌,少年正手持着湛宫,横在面前,白袍的宫语被他护在身后,竟是毫发无损。
等不到林守溪的回答,司暮雪摇了摇头,笑着说:“你纵有一副金刚罗汉的躯魄,又能支撑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