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身看, 灯影幢幢下,见两个随行官搀扶着酒醉的人进来,七斗在前引路,比划着说:“这里……这里……”
李宣凛的个子很高, 两条腿也尤其长, 伴着蒜,迈不开步子的时候, 简直觉得两位随行官挪步也艰难。
明妆从边上走出来, 问七斗:“李判怎么醉成这样, 遇上高兴的事了?”
七斗正要开口说话, 那个垂着脑袋的人抬起头来,勉力应了句:“我没醉……哪里有什么高兴的事……”
可是看他的脸,颧骨上隐隐有红晕,在玉色襕袍的衬托下,莫名显出一种少年般温软灵秀的况味。
没有高兴的事, 难道是借酒浇愁?思及此, 明妆忙朝正屋指了指, “快把人掺进去, 七斗铺好床,别让他冻着。”
七斗应了声是, 发足先跑进去安排,明妆这才发现他带来的人里没有一个女使, 果真军营中呆惯了, 不食人间烟火, 于是转头吩咐午盏:“明日点两个机灵的, 派到跨院来伺候。”
安排归安排, 目下还是需要有人照顾的, 自己不能干看着不管,便跟着脚踪进了跨院。
小小的院子,对他来说有点寒酸,明妆心里老大的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缘故,他没法住进园子里来,这回喝醉了,无论如何得趁机表表关心。
两个随行官将人安置在了榻上,七斗替他脱了皂靴,回身问:“公子渴吗?要喝茶吗?”
他一手盖住眼睛,一手无力地挥动了下,“出去。”
他向来说一不二,就算半醉,身边的人也不敢不听令。七斗没办法,求助式地看看明妆,明妆立刻大包大揽应承下来,“不要紧,有我。”
七斗感激不已,连连呵腰说:“多谢小娘子。小人就在外面廊子上,有什么事,小娘子只管招呼小人。”说着从内室退了出去。
明妆站在脚踏前,看那人仰身躺在榻上,好奇怪,忽然生出了许多陌生感。
油蜡点在案上,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因此人面杳杳看不真切,只有廊上的灯笼透过窗纸,洒下一点朦胧的光。
要照顾一个酒醉的人,怎么照顾毫无章法。明妆想了想吩咐午盏:“到厨上,让锦娘煎一碗二陈汤来。”又对煎雪道,“打一盆温水,给李判擦洗擦洗,去去酒气。”
两个女使得了令,忙各自承办去了,明妆弯下腰,轻声问:“李判,你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然后盖在眼上的小臂慢慢挪开了,那双眸中雾霭沉沉,无言地望了望她。
“是哪个贵人邀你喝酒吗,做什么喝成这样?”她蹲在他面前问,“你想不想吐?我拿个盆给你,好吗?”
然而看着眼前这张脸,哪个会想吐呢,他摇头说:“我没醉,不过多喝了两口,回来的路上吹了冷风,已经清醒了。”
至于哪个贵人邀了他,其实并不是多要紧的人,不过是以前旧相识,从青州入上京办事,相约在杨楼叙旧罢了。
可不知怎么回事,今晚的酒好像特别杀恨,他的酒量不算太好,三两下就有些糊涂起来。但这绝无仅有的一回醉酒——也算不得醉酒,可能算微醺吧,倒让他有了截然不同的一种体验。心里的困顿、公务的重压,包括肩上担负的责任,一瞬间都不重要了。不要这样一板一眼毫无破绽,也不要人前体面无可挑剔,卸下一切,才勉强能够喘上一口气。
侧过头看,年轻的面孔就在不远,忽然想起刚升作判官那年,有一回他病了,十岁的明妆也曾这样蹲在他榻前,怀里抱着她的扑满①。那扑满是一只好大的肥猪,鼻孔圆圆怼在她脸颊上,她小声问:“李判,你为什么不找大夫看病?是因为没钱吗?没钱不要紧,我有,你听……”说着大力地摇撼了两下,里面铜钱啷啷作响,十分豪迈地说,“我有好多呢,砸了它,就能给你请大夫了。”
年幼的她不知道,他在捍卫军士的尊严,小病小灾,挺一挺就过去了。结果最后因为她的坚持,一场伤风闹得人尽皆知,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很好笑。
咽下了往事,他温声问她,“今日禁中来提亲了?”
明妆“嗯”了声,“圣人托宰相娘子登门,结果宰相娘子被我祖母得罪跑了。”
原本应当气愤于易老夫人的荒唐,但他却浮起了笑意,喃喃说:“很好。”
明妆不明白,纳罕道:“好什么,宰相娘子都被我祖母气坏了。”
他的唇微微翕动了下,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沉默了。
他就是这样,考虑得太多,一句话都要掂量再三,即便有了如今的身份地位,也依旧审慎克制,从不轻狂。明妆问:“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叮嘱我?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一定听你的。”
可是真的会听吗?他那双眼睛在幽暗处灼灼盯着她,她背着光,眉眼模糊,但轮廓清晰。他看见她鬓角稚嫩的绒发,纤细柔软,孩子一样。明明她还小,过完年才十六岁,十六岁,为什么要这样急着与人定亲呢。
叹了口气,他问:“你喜欢仪王吗?”
明妆觉得不太好回答,含糊道:“他位高权重,可以让我嫁得很风光。李判,我想洗清爹爹身上的冤屈,要是嫁了仪王,是不是就能证明爹爹是被冤枉的?至少坊间的人都会这样认为,对么?”
小小的人,也有她的坚持和执念,绝口不提自己有多艰难,但他看得出,她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到今日,心里的痛苦早就泛滥了。
“大将军的冤屈,我一定会为他洗刷的,但是要给我些时间,让我一步一步去完成。”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柔,带着一点鼻音,像情人间的耳语。奇怪,原来他还有这样温存的一面,要不是自己从小就认识他,大概要被这嗓音撩得脸红心跳,不能自已了。
抚抚胸,她笑着打趣:“李判,你和平时不一样,喝醉了真有趣。”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只是暗笑,真是个不知事的孩子。
蹙眉调开了视线,他知道劝告没有用,但还是要多句嘴,“与仪王的婚事,再考虑一下吧。”
明妆也想考虑,但他留京的时间已经不满五个月了,这短短的五个月内,也许什么都来不及发生,待他远赴陕州鞭长莫及,一切还是要靠她自己。
所以不要再犹豫了,决定的事也不要更改,她说:“我不打算考虑了,仪王长得不错,为人也谦逊,我可能有些喜欢他。”
他听了,重又望向她,“你看到的只是表象,一个志在天下的皇子,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
可是她说喜欢,喜欢……这却是个无法反驳的理由,年轻姑娘的爱慕可以毫无道理,谁也不能说她做错了。
这时煎雪端了热水进来,一路送到睡榻前,压声道:“小娘子,水来了。”
明妆卷起袖子,回身绞干了手巾,展开后往前递了递,“李判,擦擦脸吧。”
他没有应她,心里只觉烦躁,正想开口让她回去休息,她却垂手在他脸上掖了一下。
隔着手巾,能感觉到那纤纤的掌心,温热过后清凉扑面,他心头一跳,不自觉往后让了让。
明妆倒并未察觉他的不自在,很体恤地说:“你闭上眼睛睡吧,我替你擦。”
娇生惯养的姑娘,没有伺候人的经验,但是擦得很仔细,连他的眼窝都照顾到了。
李宣凛愈发尴尬,挣扎着说:“我自己来吧。”
无奈人家根本不理会,嘴里说着“醉了就快睡”,擦完脸,顺便把他的手也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