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 女子浓密的睫毛在一瞬间扑簌簌扇动,那弯如新月的眉毛高高扬起。
詹灼邺眯起凤眸,漆色眸底闪过一道冷冽杀意, 他沉声唤道:“周鹏...”
“且等一下!”
姜玉竹从惊愣中回过神, 阻拦太子唤来周鹏灭口。
她将太子拉到角落里,黛眉微蹙,轻声道:“殿下,时机不等人,大皇子不日后就要启程前往雍州大营, 鹤隐的文风极具鲜明,如若他能出面作证,便省去很多功夫。殿下容臣再与他说几句话,看看能不能扭转他的心意。”
詹灼邺看向神色真诚的小少傅, 思忖片刻后, 点头应允了。
姜玉竹再次走到鹤隐面前, 她拾起几把杂草垫在乌黑的方砖上, 撩开竹纹衣摆席地而坐。
“姜某很好奇, 鹤兄从何知道我是女子?”
或许是认为挑明真相后, 自己终逃不过被太子灭口, 鹤隐没有隐瞒真相。
“我出身于杏林世家, 嗅觉天生异于常人,你身上的气味虽然用皂香刻意遮掩, 却仍是难掩女子的天然体香。”
姜玉竹眨了眨莹润乌眸,恍然道:“所以在华庭书院的第一日里,鹤兄就知晓我是女子, 那你为何没有去夫子面前揭发我?”
鹤隐冷笑一声,语气不屑:“你离经叛道扮成男子入学, 乃是父母失德失责,此事与我又有何干?”
其实,鹤隐在最初认出姜玉竹女儿身时,只当她是个被父母宠坏的高门贵族小姐,好奇来到学院里呆上几日,很快就会被枯燥的课业逼回闺房。
可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子却坚持下来,纵然资质平庸,却在机缘巧合下入了李棋仙的眼,成为李棋仙唯一的入门弟子。
而被李棋仙拒绝门外的鹤隐曾想去揭发姜玉竹,可看到女子在课堂上乌眸明亮的模样,他终是放弃这个念头。
罢了,对方终究是个女子,再勤勉又能如何?
参不了科举,入不得仕途,终是要回到她的绣阁香闺,日后择一个好人家嫁出去,他何必因此毁掉她的声誉。
可碰巧在春闱前,鹤隐的父亲猝然病逝,按照大燕律例,在一年守孝期间,他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当听说姜玉竹在殿试上高中榜首,成为太子少傅的消息,鹤隐先是感到不可思议,遂感叹女子城府深沉。
女子资质平庸,除了容貌尚可,一无是处。
不过是靠着以色侍人,攀附上太子,竟然敢明目张胆立身于朝堂。
真乃可笑!
故而当姜玉竹向鹤隐提出她可以帮助他沉冤昭雪,他心底只有一声冷笑。
得知鹤隐原是因她的女儿身而避之若浼,姜玉竹拱手笑道:
“那姜某要多谢当初鹤兄的不告发之恩。”
女子笑起来时明眸弯弯,纵然置身于昏暗恶臭的牢房里,却犹若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拂来阵阵幽香。
鹤隐皱起眉心,别过脸不去看女子清丽的笑容。
既然知道对方为何看她不顺眼,姜玉竹心里很快就有法子。
她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杂草,从腰间摘下一柄山水折扇,展开扇面轻轻摇晃,鬓角碎发随微风摇曳,姿态悠然。
她幽幽长叹道:“想当年在华庭书院里,要属鹤兄与萧世子的文章最出彩,可惜鹤兄错过去年科考,不然凭借你的才学和容貌,当个探花郎尚公主,仕途定会青云直上...”
听到小少傅的话,詹灼邺眉心轻动,垂眸打量起墙角蓬头垢面的男子。
鹤隐面露不屑,他微微扬起下巴,冷声嗤笑:“萧时晏不敢得罪权贵,宁可将状元之名拱手相让,妄我以前把他视作对手...”
见鱼儿主动开口咬住勾子,姜玉竹啪嗒收起手中折扇,玉臂伸展,扇头直指一身傲气的鹤隐,挑眉笑道:
“鹤兄口气不小,那你可愿意同我比试一场,我们取一题拟定时策论,看谁撰写的文章好?”
“倘若我输了,便去大理寺坦白身份,若是鹤兄输了,就随太子面见圣上,揭露此次科举徇私舞弊的真相。”
鹤隐虽不相信姜玉竹输了后会的去认罪,不过见女子姿态傲慢,语气骄矜,忍不住激发他的好胜之心。
“鹤某一介将死之人,还有什么不敢去赌?”
约定既成,因鹤隐双手被废,詹灼邺命周鹏请来冯少师把鹤隐口述的文章撰写下来。
冯弘彦在文坛上的名声如雷贯耳,就连鹤隐这等心高气傲的才子见到,亦要以礼相待,不能脏着一张脸打招呼。
狱卒取来清水擦拭干净他的脸后,又为他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
平心而论,鹤隐这个人的性子虽然倨傲,但男子容貌属实不俗,尤其那一双丹凤眸极为有神,眼尾微微上扬,自有一股柔美冷艳气质。
詹灼邺想到小少傅刚刚称赞此人的话,心里不禁有些发堵。
冯少师将准备好的拟题道来,姜玉竹铺展好笔墨,开始挥墨答题,而一旁的鹤隐沉思片刻后,亦开始口述。
若论公允,科举考场上禁止大声喧哗,像鹤隐这种口述,必然会打扰其他人的思路,下笔艰难。
虽是正午,可潮湿的地牢里阴暗无光,姜玉竹端坐在临时搭建的桌案后,面前点着一盏油灯,她眸光澄澈,不受外界声音所扰,下笔如烟。
詹灼邺立在桌案一旁,他帮小少傅研磨墨汁,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烛光融融,映亮了女子姣好面容,她轻蹙秀眉,神情坚定,专注于眼前的书写,洁白的宣纸浮现出清新飘逸字迹,女子明亮的眸光随着笔锋微微流转,宛若夜空中闪烁的星子。
小少傅并非争强好胜之人,詹灼邺猜测女子今日非要和鹤隐一争高下,一是为让此人心甘情愿出面作证,二是为了她心中的夙愿。
小少傅同他谈起过,她未来要在大燕建立供女子读书的书院,从此女子亦能参加科考,甚至是入朝为官。
詹灼邺日后坐上龙椅,自然会助小少傅达成心愿,只是下达政令容易,可让朝中百官心甘情愿施行却很难。
他曾告诫过小少傅,朝中不乏固守成规的臣子,他们是绝不会承认女子能够像男子一样读书,入仕,闯出一番天地。
彼时,少女看向他的眸光闪亮又坚定,她唇角噙着自信的笑意:“那臣就要将这些看不起女子的人都打败,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姜玉竹和鹤隐几乎是同时完成答卷。
冯少师逐一看过二人的时策论,眼中流露出赞赏的笑意。
他没有做出点评,而将手中文章对调一下交给彼此,捋须笑道:“你们不妨互相看一看对方的文章。”
姜玉竹仔细看过鹤隐的时策论,不吝赞赏道:“鹤兄的文章,还是一如既往出彩,朝中迫切需要你这样直言不讳的臣子。”
一旁的鹤隐在看完姜玉竹的时策论后,却是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缓缓开口,语气低沉:“是我输了...”
曾经的他,自信满满认定放眼京城,惟有萧时晏可以与他一争高下。
以至于他把姜玉竹的时策论从头到尾看上三遍,若非他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一个女子可以撰写出如此优秀的文章,
不像他浮于纸面上的华丽词藻,女子的见解深刻,入木三分,足见她这几年并非是挂了个闲职,而是实打实在朝中为政。
以至于和她相比,自己的文章实在是太浅薄,冯少师算是给足他颜面,才没有对二人的时策论做出点评。
姜玉竹有意帮太子收拢鹤隐这位不可多得的人才,故而施展的打击点到为止。
她浅浅一笑:“我比你早两年入仕,算是占了个大便宜,我相信以鹤兄的才华,两年后会比我更要优秀。”
“输了便是输了,姜墨竹....不,姜小姐,我向你道歉。”
鹤隐涨红着脸说完,他又冲太子深深行了一礼,郑声道:“若是殿下不弃,鹤某愿意出面作证,指认大皇子徇私舞弊,暗中调换答卷等罪行。”
有太子出面担保,鹤隐很快就被保释出地牢。
在回程的路上,詹灼邺一边轻轻揉捏着小少傅莹白细腕,一边淡声道:
“鹤隐终归知道少傅是女子,此人心高气傲,待为他平完冤屈,孤决意将他调去北凉磨练上几年。”
鹤隐的才华和本事是实打实的,若无这两年在官场上陪着太子历练,姜玉竹还真没把握能在文章上胜过他。
手腕间传来不轻不重的按压,缓解奋笔疾书后的酸胀感,她抬眸看向太子,认真道:
“殿下不至于如此谨慎,臣相信鹤隐会对臣的秘密守口如瓶。”
捏在女子皓腕上的手指顿住,转而擒住白嫩柔荑,将人拉扯进怀中。
“少傅倒是对此人很信任,以前在华庭书院里,你与他交情很深吗?”
詹灼邺低下头,挺拔鼻梁磨蹭起小少傅光洁饱满的额头,
姜玉竹没有听出太子语气中的醋味,还眨了眨盈盈乌眸,一本正经回答道:“鹤兄打一照面就认出臣是女子,这些年间,他从未想过去夫子面前揭发臣的身份,想来他日后在朝中亦会谨言慎行。”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况且殿下为鹤兄正名后,他就是今年科举的状元郎,下放状元郎去北凉当差,未免显得殿下过河拆桥,不近人情...”
詹灼邺伸手挑起少女白玉般的精巧小巴,剑眉微挑,语气低沉:“少傅一口一个鹤兄,唤得倒是亲热。”
朝中有一个萧时晏就足够他闹心,偏偏聪慧伶俐的小少傅在男女之防上,却是少了根筋。
若是再招惹上一个新科状元郎,日日变着花样给他堵心,詹灼邺保不齐会成为斩贤臣的昏君。
姜玉竹迎着男子黑涔涔的眸子,终于意识到太子吃味了。
面对神色不悦的储君,唯有馨香唇舌才能抚平对方的滔天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