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阴阳隔(2 / 2)

辅帝阁 临安教司 9741 字 8个月前

齐人高的雪白尾巴,兽耳,雪花,山,灿烂的桃花,相悖的场景一齐涌上他的脑海,一段缺失的记忆蠢蠢欲动地要冲破禁锢,却在忍冬要触到的瞬间又变得模糊不堪。

豆大的汗珠登时从他的额角落了下来,背后的冷汗更是打湿了他的后背,他咬紧了牙关,青鸾焦急的问询声音也随之远去,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无尽的空白中漂浮。

带着未曾完全消退的热,忍冬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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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景盛,微雨垂幕,远山浅黛。

身着青衣的少年站立在雨幕中,牛毛般的细雨穿花而过,落在他的肩上,覆上一层薄而淡的湿色。

他久久立着,未曾动过。细密的雨丝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似蛛网一般连结着他浓密的睫毛间,狭长的凤眼尾部却湿红着,洇出滚烫的泪珠只敢藏在雨中坠下,像极了他这个人,静默而颓靡。

“忍冬!你快点,大家都等着呢!一块破碑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

远远地几十步之外,穿着相同青玉玄纹的一群少年中,一个身着鲜亮紫衣的少年大声喊了一句,随即被身边的人捂住了嘴,未说完的话全部被挤压在掌心中。

“大师兄!嘘——”捂着他嘴的少年紧张地瞥一眼忍冬,轻声耳语道:“师兄你再忍一会……别惹那个疯子。”

岑析“呜呜”叫唤了两声,侧过眼瞪了捂住自己嘴的师弟一眼,那人忙松了手,向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岑析为人狂悖,可对这个老好人师弟还是给几分面子的,他不再叫唤,朝着倪书容似笑非笑道:“倪二师弟,我不过两年没回师门,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窝囊啊,连一个师父收的关门弟子都能骑到你的头上来了?说吧,大师兄不在的日子,你是被那小子欺负成什么样子,说出来让师兄乐一乐。”

“师兄,这样的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行,可千万别在忍冬面前说掌门是他师父!”

“呵,不认师父、不敬师兄,不友师弟,他在我们元和山这两年是吃白饭的?师父收他的时候我不在,不然一定不让他入门,养个白眼狼在山上真是浪费我岑家的粮食。”

由着岑析在那里骂,只要他声音不大,没有传到忍冬的耳朵中,倪书容便打着伞一旁默默听着。

这两个祖宗他一个都惹不起。

黎国行至当朝,已过百年,正是政通人和的佳境。国茂人昌,更是不能忘祖,黎国上至蹒跚老者、下至嬉戏儿童,皆知黎国始皇帝赵和裕横扫多国、以战止杀,定都建国的传奇故事。帝王多肃穆不可直言,由史册衍生的故事也都中规中矩,民间流传最广、传唱故事最多的还是当初辅佐赵和裕登基的辅帝阁“仙人”。

据史书记载,赵和裕出身于微末,本是军中一参将,在乱世中随军四处讨伐。一日他押军行至苍山,入夜仙人入梦,言其有君王之命,指点赵和裕在此处建都,可保国家三百年太平。

梦中赵和裕只闻其声,目见仙人面庞,皆是一团白雾,唯见一金龙自仙人身后飞腾而起,盘旋三圈,投入苍山之下。

而后梦里梦外皆雷声大作,赵和裕惊醒,账外夜如白昼,将士们惊异声此起彼伏,他起身出账,只见一金龙盘旋在雷云之中,龙鳞金光灼眼,刺亮夜幕。

赵和裕骇然,金龙破通人性,见其出账,如梦中一般盘旋三圈,潜入苍山之下。赵和裕自知得天意,就此起义,一呼百应,于苍山之地建都,名为平都,自立国号为黎。建都当夜又梦仙人,言苍山之上有隐世高人,得之可定天下。赵和裕焚香沐浴,徒步上山,白雾迷路,猛兽环绕不改虔诚之心,终在山中通天高塔求得先生出山。先生极善卜卦,神机妙算,助帝平定四海,开黎国盛世。

后先生欲功成身退,赵和裕极力挽留无果,求教治国之法,先生言一朝天子一朝臣,黎国欲定储君之时,苍山旧塔中自会传下神谕,指点一臣选出储君,并辅佐新君治世,如此可保黎国百年昌茂。

赵和裕遵先生之言,将二人言谈编书传世,命赵氏子孙依先生所言,称苍山之塔为辅帝阁,辅帝阁所选阁臣即为新君重臣,众臣皆不可慢之。

如此黎国已至第三代皇帝,依仗辅帝阁之功,连年风调雨顺,民生太平。黎国上下更信辅帝阁为仙人赐下,举国敬重,修祠叩拜,香火不绝。

民间信奉辅帝阁之人甚繁,受此影响访道求仙者不少,初时众人尚且兴致高昂,到处修建门派,寻访仙山,可将近百年已过,黎国未有一个飞升得道,众人渐渐也都歇了心思。往昔一时兴起的各大修仙门派相继没落,传到如今也就只剩下寥寥几个,他们本是出世之人,没有江湖门派威望高,留下的又多半是些不肯回头的老顽固,只会梗着脖子往前走,不懂山门经营,很多门派弟子连温饱都成问题,仅剩的几个修仙门派愈发凋零。

元和山能成为目前仅存的几座仙山之首,一是靠山中有一百二十岁的祖师压阵,弟子们尤抱长生之愿,二是元和山大弟子岑析父亲在平都中做官,给足了元和山钱财和名声。

因此元和山上下对这个挂名的大师兄人人尊敬,即使他三年五载才回来一趟,山门中也没有人可以指摘。

倪书容性子软和,温顺又细心,这些年来处理门派上下事务,位低而事繁,时不时还要安抚他这个随心而动的大师兄,保证莫要断了山门银钱,已是焦头烂额,谁知两年前,师父收了忍冬,山门的平静彻底被打破。

忍冬拜入元和山门,受师父亲传,却不唤师父,山中众人早已不满他狂妄行径,加之忍冬此人性格孤僻,在山中多独来独往,和众位师兄弟都不亲近,就连老好人倪书容也榨不出他多余的话。

平日里背后议论忍冬的人不少,他也都当做耳边风吹过,并无甚大事,直到去年,有一弟子下山正好撞上忍冬,发现了在郊外的这座坟墓,多嘴在山门说了几句有的没的,被忍冬知道后拦在山门外揍了一顿,他下手重,那个弟子半个月都没能下得了床。

山门中禁止弟子相互斗殴,有人将此事告知了掌门,掌门唤忍冬去询问情况,他只说了一句自己是在山门外打的,个中缘由一应不谈,掌门微微叹了一口气,竟不再追查。

与那位弟子交好的众人欲效仿忍冬山门斗殴的做法,十几个人堵着忍冬一个,结果没一个讨得了好,重伤了大半。掌门偏私是摆在明面上的,众人也不好对此置喙,只能对忍冬敬而远之,多半当他是个透明人,不亲近也不招惹。

此次下山是几个仅存的修仙门派约定在元和山见面,聊聊近几年来研究出的长生之道,元和山作为东道主,山中厢房有限,便包了镇上的一处客栈,供那些弟子居住。

今日是喊他们这些青年才俊相互认识一番,怕压着辈分同辈们不好交流,两边都没来长辈。临走前,掌门特意叫了倪书容去,让他在山下看着点忍冬,让他不要和乾清门起了冲突,不然他们宁愿分路走,也不会在此淋着雨等着忍冬祭拜故人。

掌门只有这么一句,倪书容也不知道忍冬和乾清门有何恩怨,只能随身跟着,他一跟着,门中弟子也一溜烟地跟着,半道遇上回山门的大师兄岑析,也捎带上了,才有这么浩浩荡荡地一群人站在野外淋雨的奇景。

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忍冬还在雨中站着,没有本分动身的意思,倪书容想着镇上的一大堆事,心中焦急,可又不敢上前去催,握着伞的手无意识收紧,眼珠子盯着地上不动了。

岑析瞥了一眼自己这个怂得不行的师弟,推开他打在头上的伞,兀自往雨中的站立的人走去。

这片郊外不是什么好地皮,荒废了许久,零零散散地有不少坟墓,都是穷苦人家身死之后安身的地方,许多坟前已经长满了杂草,唯有忍冬面前这座干干净净地躲在一棵桃树下,连风雨都未曾淋上几分。

墓碑上一个字都没有。

看槐树枝干遒劲,枝繁叶茂,少说也有十几年的树龄,忍冬不过十八,一看就不是他种的,想必是在什么地方移植过来的。

岑析看着忍冬的后背,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的人此时低着头,身子微微弓着,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在他身上一般,逼得他不能挺直腰板。明明正是青年人意气风发的时候,他融在雨幕中的背影却是如此萧瑟和孤独。

在身后元和门弟子们看不到的地方,岑析收敛了玩世不恭的轻佻神情,眸色深深,看向忍冬的目光复杂中带着一丝茫然,而后他兀自扯了一下嘴角,眸中的认真尽数消散,又恢复了他原本的样子。

“别看了,再看能看出朵花来吗?”岑析的嘴向来毒辣,他就像不知道这位师弟的古怪脾气一样,一个劲儿往逆鳞上戳,“人都没了想着了,早干嘛去了。死后的祭拜不值钱……不过生前你要是没有亏欠,死后也不必这般护着吧。”

忍冬慢慢回头,一双凤眼割破淋淋的雨幕,他的瞳孔色很深,投向岑析的目光深沉又死寂,平静眼眸之下却是肉眼可见的忍耐和压制不住的汹涌情绪。

就连他的身子也下意识地绷紧,肩膀压低,绷成了一条直线。

岑析见状一点也不畏怯,反而笑意盈盈道:“怎么,被我说中心事了?难不成这人是你杀的?”

忍冬的瞳孔微震,内里汹涌全数翻涌到明面上,深邃的眼眸盯着岑析,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若是你杀的,既已做过,便别后悔,事过而悔,不是男儿所为。”岑析音调微转,意有所指道:“若不是,诸般罪过就不要加诸己身,你这般看不破生死,可修不成大道。”

忍冬定定地盯了他半晌,忽而像是泄了情绪一般,望向他的眼神空洞而淡漠,不复方才的剑拔弩张,转过头重新去看那座无字碑。

“再给你一炷香,动作快点,那么多人等着呢,你也好意思。”岑析不以为意地拍了一下忍冬的肩,离手时还捏了两下,掌下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并没有看上去那样松快下来。

不过摸着身材还不错,看着这两年也没偷懒,应当也会些武功。

岑析心中盘算着往回走,留他一个人在原地。

一阵风过,吹落一树的雨水和桃花,纷纷扬扬地全打在他的身上,凌乱的花瓣黏附在他打湿的衣裳上,远远看着他就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在风雨的摧折着狼狈而不堪,可是这次,再没人牵他的手领他回家。

一朵残破的桃花落在无字碑上,忍冬缓缓地低下身去,他的头上、肩上全是碎裂的花瓣,却只低头去拂墓碑上的那朵。

“师尊……”低哑的音节自他的喉间溢出,只两个字便蕴藏着无数汹涌而浓烈的情绪。

这是裴朔雪去世的第二年。

这是他师尊因他去世的第二年。

作者有话说:

裴裴:徒弟大逆不道怎么办,先溜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