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景日,蜀州的春信节如约而至。
春信节前前后后要热闹上十几日,白日赏花,夜晚放灯,百姓们能借着节日消遣上许久。
学堂前一日就早早地放了学生回来,忍冬在扎春信节当晚裴朔雪手上拿着夜游的花灯。
倒不是街上没有手艺好的花灯匠人,只是裴朔雪要求多,又挑剔,先前一年做花灯的匠人被裴朔雪为难了许久,好不容易糊好裴朔雪要的样式,今年却是再加钱都不肯做了。
旁的人要的花灯样式,不过是些兔子、小狗,再怎么都是凡俗间能见到的玩意,裴朔雪要的花灯样式却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就连古书中忍冬也找不到只言片语,一听就非平常精怪鬼魅。
忍冬幼时懵懵懂懂时就怀疑过裴朔雪的真实身份,这些年来,他迎风而长,容貌渐变,可眼中裴朔雪的容貌却分毫未改。当年他偷偷让老画师画的裴朔雪画像还压在箱子底下,提醒着他这个养大自己的人并非人类。
蜀州山峦众多,丛林密布,忍冬自小便听得许多志怪传言,长大后又看了许多古书怪谈,一直觉得裴朔雪是当年清玉山上一只成型的妖怪,下山用了些障眼法叫人看不见他的原貌。
看样子裴朔雪是不知道自己能见到他的原貌的,忍冬一直拿这件事作为一张底牌,虽说自上次裴朔雪说要自将自己送给那对求子的夫妇之后再未提及此事,可他一直绷着一根心弦,要是裴朔雪再做此谈,实在无法之时,他会用这件事来作为自己最后的退路。
能威胁到裴朔雪最好,若是因此招致杀身之祸……
想直此处,忍冬眸光微散,晃了一下神,手中藤条被他无意识地攥紧,啪嗒一声短成了两半。
“啧。”在一旁托着腮“监工”的裴朔雪嫌弃地哼了一声,心疼地看一眼被忍冬撅断的小兽爪子,道:“你是读书读傻了吗?手上没个准头,都没小时候机灵了。”
忍冬去岁又以十三岁的年龄考取了秀才,作为此地年纪最小秀才,早被本地文人夸赞地不行,完全盖住了另外一个年轻秀才的光芒——裴朔雪救下的那个裴家小儿,去岁以十五岁的年纪和忍冬同届考上秀才功名。
忍冬没回他的话,只是定定地盯着裴朔雪的发旋,平静的黑眸下涌动着浓重的情绪——若是知道自己能见到他的本来面貌后,贵人真的会对自己动杀心吗?
裴朔雪盯了半晌,也没见忍冬手上的活计再动起来,抬起头正迎上忍冬躲闪的目光。
忍冬避开他的眼神,重新捻了一根藤条,劈开抿散,重新编那只爪子。
过了约莫半盏茶,忍冬举着手中一只似猫似狗,似虎似狼的玩意儿,给坐在一旁无聊地绞纸玩的裴朔雪瞧了一眼,问道:“是这个样子吗?”
裴朔雪细细端详一会,点着那四只爪子道:“这个爪子是像老虎的爪子一样,要稍稍再大些。唔,我忘了,你没见过老虎。”
“书上见过。”忍冬撕了爪子上的纸张,重新糊了一张上去,问他:“明日春信节,贵人还要去奇珍阁吗?”
“去啊。”裴朔雪眼睛亮了一下,脚下的三斤也跟着他亮了一下眼睛。
在清玉山的时候,裴朔雪有时还能化了本相出来,三斤也能随时说说话。可在蜀州,忍冬日日照料着裴朔雪的起居,他必得维持人形,三斤因此也不能开口说话。日子长了,两人都紧巴得很,而青鸾在奇珍阁特意辟了一处静室给他们,安全保险,骗得裴朔雪常带着三斤去坐坐。
迎上裴朔雪亮晶晶的眼睛,忍冬垂了眸子,低低应了一声,想起裴朔雪每次带着三斤在奇珍阁一待就是两个多时辰,心中有些不知滋味,沉默地糊着灯笼。
微风吹过他发间蓝黑飘带,遮住了他的眼睛,忍冬双手都是浆糊,拉扯不开,竟由着发带遮着,摸瞎去画纸上的颜色。
裴朔雪见状站起来,伸手替他拂开,眯着眼睛瞧了着外头晃动的树梢,轻声道:“起夜风了。”
忍冬上下打量了一番裴朔雪单薄的衣裳:“夜间风大,我这里手拿不开,要不贵人进去避避风?”
“我不。”裴朔雪晃了晃酒壶:“迎风对月,饮酒高歌,乃是幸事。”
忍冬轻声叹了口气,洗净手上的浆糊,去里屋抱了毛毯给裴朔雪盖上,三斤跳上去压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往裴朔雪的怀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