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上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裴朔雪心沉了一下。
碗中的酥山已经化了大半,只剩下中间一点小尖尖立着。碗边的水珠积蓄着坠下,忍冬额角的汗珠也积蓄着坠下,一冷一热在裴朔雪眼中跳动,在烈日的映照下闪得他眼疼。
他按着忍冬的肩膀让他坐在唯一的矮凳上,站在他的身后,没去看他的眼睛,也没回他上头的那句话。
忍冬只感受到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压得他动弹不得,看不见裴朔雪的脸。
他微微有些不自在,坐在那处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乖巧地搭在膝盖上叠着。
裴朔雪拍拍他的肩膀,指着西边巷口正在买糖人的一对夫妇,暗示忍冬往那处看。
忍冬认得他们,方才在裴朔雪的摊子前停留过一会,好似是求子的……
求子……忍冬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那户人家我认识也有两三年了,住在那条巷子里头第三户,对门那个纸铺子就是他们开的,生活也算小康,家风清白,夫妇和善,年近四十一直没有儿子。”裴朔雪感受到手下的人抖了一下,这细微的震颤像是透过肩膀传到裴朔雪的手上,他手下又用了些力,将人压实了,继续道:“那男人又是独子,没有血脉过继,他们说不介意血缘,只是想有个孩子养老送终,你……又正好喜爱读书……”
话说到这里就已经足够,忍冬全然明白了他什么意思——他想把自己送给那对夫妇。
即便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地过活,从不逾矩,可他还是想要赶自己走。
裴朔雪松了手,压在忍冬肩膀上的那股力消了,他又抖了起来。
裴朔雪看着他瑟缩的脊背,目光微动。在忍冬看不见的地方,裴朔雪的手腕上平白幻化出一串金红色的腕珠来。
腕珠盈盈华光,金红的色泽似是血液流动一般。
裴朔雪解下一颗滑入掌心,半蹲着将它托在手上,送到忍冬低着的头颅前:“你想要的东西。”
他说完最残忍的话,再给他讨要的东西。
“我不是喜欢读书。”忍冬抬起脸,泪水无声地顺着眼角流下,突然道:“也不是有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
裴朔雪蹙眉,一时没懂他在说什么,无论是当年读书还是方才问他要东西,不都是他亲口提出的吗,怎么如今又说不是自己真心实意想要的了。
他们这五年随时朝夕相处,可真正推心置腹的话没说过几句,如今在这关头,裴朔雪觉得有必要把事情讲清楚。
“你需要一个完整家庭的陪伴,这点我本该早就想到的,抱歉过了这么久才意识到,好在现在也不晚。我……在这个世上无牵无挂,行踪不定,说不准哪日就会离开蜀州。可你不一样,人就像是一棵树一样,选定了地方扎根生长,根越往深处扎,枝叶也会越发繁茂。就算你一直跟着我,以后也总会选定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娶妻生子,最后落叶归根。这不是你喜不喜欢,想不想要的事,在这人世间生存都是如此的,你避不开尘世繁杂,我也只能在其中寻一个让你稍微松快一点的活法。”
裴朔雪不明白他有没有听懂自己说的话,在裴朔雪眼中,人间熙熙攘攘皆过客,说他们热闹,这凡世乱花也热闹,说他们枯燥,人间百态,都逃不过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不同的人过得都是同样的生活。
他生在这样的人世,便该顺着这流向活着,不然反而伤了自己。
忍冬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可还是认真地听完了裴朔雪的话,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轻声道:“这真的是我需要的,还是贵人觉得我需要的?”
裴朔雪怔了一下,这简单的一问却似有千斤重,轻易地摧毁他方才的长篇大论。
他惯用上位者的姿态去看待他们,觉得这些短暂而枯燥的生命轨迹他已经了如指掌,再大的事情都翻不过一个生死去,他们肉眼凡胎,注定目光短浅。
他悲悯他们的短浅,也不屑去过问在这短浅之中他们的挣扎和不甘,以至于忍冬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惊讶的同时,心中涌上荒谬,而后是无力。
忍冬鼓起勇气道:“我不想去。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求过贵人什么,我只想求贵人这一件事,别赶走我……”
“贵人,我求你……”
裴朔雪轻笑一声,话中带了几分自嘲的意味,似是触到他什么心事,裴朔雪言辞陡然犀利起来:“不想?呵……不想……”
“你相信命途天定吗?”裴朔雪掐住忍冬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